那和尚闻言,就笑道:“不当人子,不当人子!我们不是好意要出家的,皆因父母生身,命犯华盖,家里养不住,才舍断了出家。既做了佛门弟子,切莫说脱空之话。”三藏解释道:“我是老实话。”
和尚也不与他争辩,只道:“那东土到西天,有多少路程!路上有山,山中有洞,洞内有精。象你这个单身,又生得娇嫩,那里象个取经的!”三藏回道:“院主也见得是。贫僧一人,岂能到此。我有三个徒弟,逢山开路,遇水叠桥,保我弟子,所以到得上刹。”
那和尚道:“三位高徒何在?”三藏道:“现在山门外伺候。”那和尚就慌了道:“师父你不知我这里有虎狼、妖贼、鬼怪伤人。白日里不敢远出,未经天晚,就关了门户。这早晚把人放在外边!”叫道:“徒弟,快去请将进来。”
就有两个小喇嘛儿,跑出外去,看见行者,唬了一跌见了八戒,又是一跌扒起来往后飞跑,道:“爷爷!造化低了!你的徒弟不见,只有三四个妖怪站在那门首也。”三藏问道:“怎么模样?”
小和尚回道:“一个雷公嘴,一个碓挺嘴,一个青脸獠牙。旁有一个女子,倒是个油头粉面。”三藏就笑道:“你不认得。那三个丑的,是我徒弟。那一个女子,是我打松林里救命来的。”
那喇嘛闻言,就问道:“爷爷呀,这们好俊师父,怎么寻这般丑徒弟?”三藏回道:“他丑自丑,却俱有用。你快请他进来。若再迟了些儿,那雷公嘴的有些闯祸,不是个人生父母养的,他就打进来也。”
那小和尚闻听三藏这般说,急忙跑出来,战战兢兢的跪下道:“列位老爷,唐老爷请哩。”八戒见了,就笑道:“哥啊,他请便罢了,却这般战战兢兢的,何也?”行者回道:“看见我们丑陋害怕。”
八戒就道:“可是扯淡!我们乃生成的,那个是好要丑哩!”行者只吩咐道:“把那丑且略收拾收拾。”呆子就真个把那长嘴揣在怀里,而后低着头,牵着马,沙僧挑着担,行者独自在后面,拿着棒,辖着那女子,一行进去了。
穿过了倒榻的房廊,入三层门里。拴了马,歇了担,进方丈中,与喇嘛僧相见,分了坐次。那知尚入里边,引出庙内的七八十个小喇嘛来,与师徒四人见礼之后,收拾办斋管待。正是:积功须在慈悲念,佛法兴时僧赞僧。
师徒四人食毕斋饭后,那女子也得了些食力。渐渐地已是天昏,方丈里就点起灯来。众僧一则是问唐僧取经的来历,二则是贪看那女子美貌,就都攒攒簇簇,排列在灯下。三藏对那初见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离了宝山,西去的路途如何?”
那僧双膝跪下,慌得长老一把扯住,问道:“院主请起。我问你个路程,你为何行礼?”那僧道:“老师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须费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儿不尴尬,一进门就要说,恐怕冒犯洪威,却才斋罢,方敢大胆奉告:老师东来,路遥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这位女菩萨,不方便,不知请他那里睡好。”
三藏赶忙解释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说我师徒们有甚邪意。早间打黑松林过,撞见这个女子绑在树上。小徒孙悟空不肯救他,是我发菩提心,将他救了,到此随院主送他那里睡去。”
那僧就谢道:“既老师宽厚,请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爷爷身后,安排个草铺,教他睡罢。”三藏回道:“甚好,甚好。”于是众小和尚就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长老则就在方丈中,请众院主自在,遂各自散去。
三藏又吩咐悟空道:“辛苦了,早睡早起。”遂全都在一处都睡着了,片刻不敢离侧,要护着师父。渐入夜深,正是那玉兔高升万籁宁,天街寂静断人行。银河耿耿星光灿,鼓发谯楼趱换更。
一宵晚话不题。及天明了,行者起来后,教八戒、沙僧收拾了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就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声音。行者问道:“师父怎么说?”长老就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
八戒听说了,就伸手去摸了摸三藏的头,发现他身上有些发热。呆子就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
行者就问道:“这还说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马?但只误了路啊!”行者又道:“师父说那里话!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等与你做徒弟,就是儿子一般。又说道:养儿不用阿金溺银,只是见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说什么误了行程,便宁耐几日,何妨!”
于是兄弟们就都伏侍着师父,不觉的早尽午来昏又至,良宵才过又侵晨。
光阴迅速,他们早已是在这寺庙里足足过了三日。那一日,师父欠身起来,叫道:“悟空,这两日病体沉疴,不曾问得你,那个脱命的女菩萨,可曾有人送些饭与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顾了自家的病着。”
三藏回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来,取出我的纸笔墨,寺里借个砚台来使使。”行者就问道:“要怎的?”长老道:“我要修一封书,并关文封在一处,你替我送上长安驾下,见太宗皇帝一面。”
行者道:“这个容易,我老孙别事无能,若说送书,人间第一。你把书收拾停当取与我,我一筋斗送到长安,递与唐王,再一筋斗转将回来,你的笔砚还不干哩。但只是你寄书怎的?且把书意念念我听。念了再写不迟。”
长老就滴泪道:“我写着臣僧稽首三顿首,万岁山呼拜圣君文武两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闻: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难,何期半路有灾哈。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行者听得此言,却是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若恼了我,我拿出那大闹天宫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阎王,一个个抽了他的筋,还不饶他哩!”
三藏就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八戒上前道:“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
行者见他说出这等话,就道:“呆子又胡说了!你不知道。师父是我佛如来第二个徒弟,原叫做金蝉长老,只因他轻慢佛法,该有这场大难。”八戒问道:“哥啊,师父既是轻慢佛法,贬回东土,在是非海内,口舌场中,托化做人身,发愿往西天拜佛求经,遇妖精就捆,逢魔头就吊。受诸苦恼,也彀了,怎么又叫他害病?”
行者道:“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翙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八戒就惊道:“象老猪吃东西泼泼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
行者就笑道:“兄弟,佛不与你众生为念。你又不知。人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师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也道:“我今日与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