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问说,就道:“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即时取了钵盂,往寺后面的香积厨来取水。忽见那和尚一个个都是眼儿通红,在那里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声大哭。
行者就道:“你们这些和尚,忒小家子样!我们住几日,临行谢你,柴火钱照日算还,怎么这等脓包!”众僧见了行者,慌忙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问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长嘴和尚,食肠大,吃伤了你的本儿也?”
众僧回道:“老爷,我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众和尚,每一人养老爷一日,也养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计较什么食用!”行者听见这般说,就问道:“既不计较,你却为什么啼哭?”
众僧就回道“老爷,不知是那山里来的妖邪在这寺里。我们晚夜间着两个小和尚去撞钟打鼓,只听得钟鼓响罢,再不见人回。至次日找寻,只见僧帽、僧鞋,丢在后边园里,骸骨尚存,将人吃了。你们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见了六个和尚。故此,我兄弟们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伤。因见你老师父贵恙,不敢传说,忍不住泪珠偷垂也。”
行者闻言,又惊又喜地道:“不消说了,必定是妖魔在此伤人也。等我与你剿除他。”众僧就道:“老爷,妖精不精者不灵。一定会腾云驾雾,一定会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须妨仁不仁。老爷,你莫怪我们说:你若拿得他住哩,便与我荒山除这条祸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还拿他不住啊,却有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听说了,就问道:“怎叫做好些不便处?”那众僧道:“直不相瞒老爷说,我这荒山,虽有百十众和尚,却都只是自小儿出家的发长寻刀削,衣单破衲缝。早晨起来洗着脸,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来收拾烧着香,虔心叩齿,念的弥陀。
举头看见佛,莲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见祗园释世尊低头看见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万法中,愿悟顽空与色空。诸檀越来啊,老的、小的、长的、矮的、胖的、瘦的,一个个敲木鱼,击金磬,挨挨拶拶,两卷法华经,一策梁王忏诸檀越不来啊,新的、旧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个个合着掌,瞑着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团上,牢关月下门。
一任他茑啼鸟语闲争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会伏虎,也不会降龙也不识的怪,也不识的精。你老爷若还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个和尚只彀他斋一饱。一则堕落我众生轮回,二则灭抹了这禅林古迹,三则如来会上,全没半点儿光辉。这却是好些儿不便处。”
行者闻得众和尚说出这端的话语,他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高叫一声:“你这众和尚好呆哩!只晓得那妖精,就不晓得我老孙的行止么?”众僧轻轻的答道:“实不晓得。”行者就说道:“我今日略节说说,你们听着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龙,我也曾上天堂大闹天宫,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鲛了六七钟。睁着一双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惨淡,月朦胧拿着一条不短不长的金箍棒,来无影,去无踪。
说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惫愬罢农!一赶赶上去,跑的跑,颤的颤,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将来,锉的锉,烧的烧,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过海,独自显神通!众和尚,我拿这妖精与你看看,你才认得我老孙!”
众僧听着行者的一番言语,就暗自点头道:“这贼秃开大口,说大话,想是有些来历。”都一个个地诺诺连声。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师父贵恙,你拿这妖精不至紧。俗语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饱壮士临阵,不死即伤。你两下里角斗之时,倘贻累你师父,不当稳便。”
行者见他还不忘了三藏,着实是个好人,就道:“有理,有理!我且送凉水与师父吃了再来。”他就掇起钵盏,装了一钵凉水,而后转出香积厨,就到方丈内,叫声:“师父,吃凉水哩。”
三藏此时正当烦渴之时,便抬起头来,捧着那钵水,就只是一吸。真个“渴时一滴如甘露,药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见长老精神渐爽,眉目舒开,就问道:“师父,可吃些汤饭么?”三藏回道:“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
行者闻言,连声高高叫道:“我师父好了,要汤饭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地安排。淘米,煮饭,捍面,烙饼,蒸馍馍,做粉汤,抬了足足四五桌。唐僧却是只吃得半碗儿米汤。行者、沙僧也止用了一席,其余的却都是八戒一肚餐之。而后把家火收去,点起灯来,众僧各自散去。
三藏就问行者道:“我们今住几日了?”行者回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个日头。”三藏就叹道:“三日误了许多路程。”行者道:“师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罢。”三藏只得点点头,道:“正是。就带几分病儿,也没奈何。”
行者又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让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惊问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个妖精在这寺里,等老孙替他捉捉。”
唐僧问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兴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却又不是害我?”行者见他又不中用了起来,就喝道:“你好灭人威风!老孙到处降妖,你见我弱与谁的?只是不动手,动手就要赢。”
三藏赶忙扯住行者,说道:“徒弟,常言说得好,遇方便时行方便,得饶人处且饶人。操心怎似存心好,争气何如忍气高!”孙大圣见师父苦苦劝他,不许他降妖,他就说出老实话来:“师父,实不瞒你说。那妖在此吃了人了。”
唐僧闻言,就大惊问道:“吃了什么人?”行者道:“我们住了三日,已是吃了这寺里六个小和尚了。”长老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既吃了寺内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细些。”行者回道:“不消说。老孙的手到就消除了。”
就见他在灯光前吩咐了八戒、沙僧在这里看守师父。他却喜孜孜地跳出方丈,径来佛殿看时,就见此时天上还有星,月还未上来,那殿里一片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点起琉璃,东边打鼓,西边撞钟。
响罢之后,行者摇身一变,变做了个小和尚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身上披着黄绢褊衫,白布直裰,手中敲着木鱼,口里念经。等到一更时分,还不见动静。二更时分,残月才升,只听见外面呼呼的传来一阵风响。
但见好风黑雾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泼墨,一派靛妆浑。先刮时扬尘播土,次后来倒树摧林。扬尘播土星光现,倒树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紧抱梭罗树,玉兔团团找药盆。九曜星官皆闭户,四海龙王尽掩门。庙里城隍觅小鬼,空中仙子怎腾云?地府阎罗寻马面,判官乱跑赶头巾。刮动昆仑顶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风才过处,行者猛然闻得一阵兰麝香熏,环珮声响,即欠身抬头观看,呀!却是一个美貌佳人,径直上了佛殿。行者口里只管呜哩呜喇地念经。那女子却是走近前,一把搂住道:“小长老,念的什么经?”行者假意回道:“许下的。”
女子又问道“别人都自在睡觉,你还念经怎么?”行者反问道:“许下的,如何不念?”女子就搂住他,与他亲了个嘴,道:“我与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扭过头去,道:“你有些不晓事!”
女子闻言,就笑着问道:“你会相面?”行者回道:“也晓得些儿。”女子就道:“你相我怎的样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儿偷生汉子,被公婆赶出来的。”
女子就笑道:“相不着,相不着!我不是公婆赶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轻。不会洞房花烛,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我和你到后园中交欢配鸾俦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