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世间不许至情人 我不过是为了他. 她还记着呢。她期盼的眼神触痛我心底最柔软的神经,我凑近了些,道:“媳妇记着呢,额娘要媳妇做什么?” 德妃勉强支起身子,从枕下抽出一封信和一方帕子,她珍重的看了好几眼,才终究交到我的手里。她十分费力,所以顿了好一会子,才沙哑着声音道:“我…我是见不到胤祯了…这个…交给他…小时候…他爱哭…帕子…擦擦……” 我不禁动容,德妃虽然偏心,但是她却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十四。现在我那些孩子们还好吗?云梨弘晓是不是又在哭了,额娘也想递给你们一方帕子,对你们说,不要哭,来,擦一擦。 我紧紧接过,郑重道:“额娘放心,大将军王会回来的,您一定见得着,媳妇一定给您送到。” 德妃看了我很久,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腕,她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泪水却一颗一颗流了下来,她往后靠,慢慢伏在枕上,虚虚叹了口气,眼睛慢慢合上,仿佛是倦极了。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片悲凉,开始不自觉的颤抖。信没有封口,湖蓝的帕子一角绣着一朵雪白的梨花,是极精细的绣工,连梨蕊都描得分明。 我轻轻咳嗽了声,德妃身边的大宫女池碧就走了进来,我指指德妃,她微微点头,向我福了福。我借着床沿的力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出去,攥着信的手也在慢慢颤抖,我似乎是即将窒息的人终于嗅到了新鲜的空气,抚着胸口,眼泪无声无息沾湿了衣袍。 我虽然素来不喜德妃偏心,但是我之前颇受她的照抚。是她在我产后虚弱时递来补品,是她笑吟吟关切着我的身子,是她极力调和我与绛锦的关系。我原来以为我不喜欢她是从骨子里的,但是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的心里,为什么只有浓重的不舍呢? 晚上回家我就去书房和允祥说了这档子事,他从我的手里拿过薄薄的信,就着灯下看了会子,微微叹了口气,道:“打小的时候,十四一哭闹,德妃都会用这个帕子给他擦眼泪。我和四哥站在旁边干干看着,那时候觉得,有额娘真是好。就是在哭泣的时候,有人拿帕子来,给你擦一擦。”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不禁道:“你哪一日见得到十四爷?带着我去,我总归要亲手给他。” 他沉吟着摇摇头,将信和帕子又重新递给我,道:“近日怕是不成,总归要到他安定了。我明日去皇兄面前说说——主要你也知道皇兄的性子,一个字儿犟的。” 我急得攒起眉头,今日看德妃的光景,左不过半个月了,要是再见不到……他阿玛没了他没有见最后一面,现在他额娘也要没了,难道还是见不到?!我夺口便道:“可是现下的光景,说句犯忌讳的,你以为皇太后日子还有多长?” 他揉揉太阳穴,一只手撑着脑袋,索性连笔也撂下,大拇指上带着的玉扳指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倒映出烛火豆大的光,他随后道:“这信太后为什么只给你不给绛锦呢?” 他这一问让我心里陡然一凉,便翻起无数的疑惑来,他眼睛看着我,我也瞧着他,两相疑惑之后是一片寒凉,他嘟囔了一声“不对”随即马上从桌上拿起信,就着烛光拆开封口,抖开放到我面前,他侧过身来和我一同看。 不过是一封家信,母亲给儿子的信,她嘱咐他努力加餐饭,嘱咐他注意身子,嘱咐他照顾好自己。她告诉她最亲爱的小儿子她没事,哪怕她真的已经病入膏肓,她告诉他最亲爱的小十四,哪怕前方路还很长,虽然一片黑暗,但是累了倦了,永和宫还有你最爱吃的梨肉冻,额娘还会拿着手帕,替你擦一擦汗。 我心里一阵懊悔,她是这样的心,这样的意,只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真切的关怀,为什么我们还要有所怀疑,有所顾及?我也是母亲,我也懂得她的心情。 “皇太后不愿意移宫,是因为想等着十四爷回来,至少不要让他回来的时候发现人都不在了。她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怀疑吗?难道天下就是冷冰冰的天下,江山就是冷冰冰的江山,权力比什么都重要,包括生养之恩?”我一句一句逼问他,也在逼问着我自己的心。 他低低叹了口气,将信折好重新放回到信封里,他看着一脸认真的我,苦涩地笑了笑,拉着我在他身边坐下,道:“皇阿玛睿智。我们防的不是十四,我们护的也不是自己的一己私利。要是兄弟们一个都不伤,我相信四哥也宁愿做个闲散宗室,走上了金銮殿,坐上了那个位置,要担负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整个祖宗天下。你看陈后主,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玉树□□花》,他们走上了那个位子,丢了的不仅仅是自个儿的名声,还是祖宗的家国天下。被骂上永生永世也就罢了,但是丢了基业,什么脸面去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啊!” 我被他目中的光彩震慑到,听他说完,那陈旧的历史仿佛又一个个重现在眼前。褒姒一笑倾城,陈后主还在令人奏着亡国的靡靡之音,那么多历史,历历而来,是与非好与坏,都终究一抔黄土掩风流。 “你的意思是?”我好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若是十四要来争皇位,原本安定的局面就会被打破,到时候……”结果我都不敢想。 他顺着我的话接下去:“然后你说会怎么样?然后天下会乱,你看看帝位初传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如果八哥做了皇帝,四哥和我便难得保全,若是十二哥登了皇位,那么剩下两派自相残杀,结局怎样谁能预料?太子不中用了,唯一的人选是四哥和老十四,老十四耳根子软,便只有四哥,再抬举了我,方不至于太过,也不至于太松。我长恨我知道皇阿玛的意思太慢了,养蜂夹道几年可不是白挨。若不是那几年历练,哪里来的如今荣耀煊赫了?” 我恍然大悟,不自觉便道:“皇阿玛这般深谋远虑。” “皇阿玛深明睿智,我等万般不及其一。那是最需要权衡的位子,包括自个儿的儿子。”他握一握我的手,无比的郑重认真:“我从前总想着争那个位子,可是后来我们仔细想一想,若是一朝我登了大位,你便是皇后。至亲至疏夫妻,我想要见你一面,还得让太监同传,还得顾及着前朝来不甘不愿的宠幸。你母仪天下,为天下表率,你还得表现得不怒不争,还得劝着我雨露均沾——我是知道你不是这样性子的。那个位子太苦了,我今儿才知道,太苦了。” “我不要你当皇帝!”我下意识冲出这么一句,他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拉过我入他的怀里,我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袍,那里有我熟悉的沉水香气。唯有他的心跳和气息让我觉得他是属于我的,他让我心安。 他轻轻抚着我的背脊,低低道:“这事情也就咱俩面前说说,外头可不能乱说的。况且你这秉性,让你去执掌六宫,我便只能效仿汉文帝,驱逐宫人了,妃妾无需多,一人知心足矣,咱们过着宗室的日子,才是最自在。” 我心里一暖,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戳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道:“这叫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他好笑地“嗯”了一声,又道:“所以,信自然会送的。但是你还是得看着绛锦一点,不是我想这样想,只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挪了挪头,道:“这儿的日子怎么过得这样苦呢?” 他身子一滞,话尾却带着浓浓的哀凉:“这是个认命的时候。当下不会变,往后怎样也不知道。这千年传统承下来,想要一时变更,也是很难。” 我便让睢儿着人紧着绛锦,我不愿意这样去想她,但是这实在是非常的时候。最终我不敢想的,却还是来了。 宫中的夹道冷冷的,两围宫墙将天空切成了四四方方的。绛锦就立在我面前,她手里攥着一封信,冷目看着我,明眸一动,便抿唇笑道:“嫂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手上的信我瞧瞧。”我就带着睢儿瑞香,心在腔子里扑扑地跳,一面极力否认着这个事实,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绛锦她不会这么糊涂。 “嫂子。”绛锦笑吟吟地看着我:“我给我阿玛的家信,嫂子也要看吗?嫂子成了怡王妃,也不要在妹子面前摆架子吧。” “既然是给阿玛的家信,给我看看想必也是无妨的。”我步步逼近,她的遮遮掩掩让我心中最深的情绪呼之欲出。 “嫂子!”绛锦忽然大喊了我一声,让我身子一震,她的目光里充满着凄惶与悲伤:“嫂子若是还念着十四爷待你的好,便不要拦着妹子!” “你糊涂!”我瞪眼看着她,她眼中滚出两行清泪,将那封信紧紧护在胸口,她声嘶力竭:“如果这封信是他的命,他是我的命!” “额娘糊涂你不能糊涂!你知道如果你送出去会带来什么后果?”她尖利的声音将要刺破我的耳膜,也将要刺破我的心,我摇着头,发髻上垂下长长的流苏沙沙刮着两面,仿佛我们是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她死死盯着我,泪光闪烁中充满了厌倦与恨,她道:“他等了你多少年,你却嫁给了十三爷。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呀!他的付出都给了谁?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是他的,明明是雍亲王篡位矫诏——这是额娘亲口告诉我的!你们凭什么夺走他的,凭什么啊?!” 我心里一惊,好在没有别人,睢儿马上去捂住绛锦的嘴巴,我疾步走近她,蹲下身死死拧住她的下颚,我气急了,只觉得连气也喘不过来,我一字一句,从来没有这般的犀利,我道:“你若是还想保全十四爷和你的命,就不要犯、浑、作、死。” 绛锦呵地笑了出来,她的笑声充满了嘲讽,她被捂住嘴巴说不了话,便忽然咬住睢儿的手,睢儿低呼一声将手抽开,她用更大的声音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走狗一般的你们——你们以为给他效力便能保全了长久?哈哈哈哈,告诉你,不仅仅我们,八爷,废太子,到最后这些兄弟们妯娌们都会被挫骨扬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怕呀,他怕留得千古骂名——可我们就要让他留下千古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