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继续问道:“那夜可有两个戴面具的公子在你摊前算卦?” 小道伏地跪回道:“没有。” 众人皆怪之,吾亦然。 娴温秀眉微蹙,瞥了安乐一眼。安乐略一慌,片刻后如梦初醒道:“可有一位公子和一位男装打扮的女子在你摊前算卦?他二人皆戴了面具。” 小老道爽快回:“有。” 安乐暗暗松了一口气,稍整神情继续道:“将当时的情形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小老道接令道:“那夜是有位公子与姑娘来老道处算卦,当时有辆大马车经过,惊了路人,那位公子怕姑娘被人撞着,便躲在了小道的摊前。姑娘不小心摁在了卦面上,小道一看乃凶卦,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欲救她一救。但那位公子似乎不信命,执意不算,是被那姑娘强拉了回来。” “小道替二人看了面相,又看了手相,见二人的姻缘十分坎坷,便实话实说了。那位公子反应极大当下便劈了小道的摊子,还对姑娘保证:此生非卿不可,二人方重归于好。” 明明不过三月前的事,如今听来真是恍若前生,我一面听着,一面提醒自己莫要忘了身处何境。 安乐不禁面带喜色道:“由此听来那二人是夫妻?” 小道回道:“小道不敢妄言,只知二人两情相悦感情极好。” 安乐又问其他二人,那两人皆道正是如此。 安乐又命人将荷包拿出与三人看。其余二人皆无印象,唯有卖花灯的薛氏道:“这荷包正是那姑娘身上带着的,因这模样实在好看,民妇才略多看了两眼。” 安乐又招来了她宫里的内监小德子,问:“那日本公主派你去跟查时,你看到的另一位公子是谁?” 小德子畏畏缩缩了半天不敢直言,皇后娘娘肃然道:“本宫在此,何惧他人。” 小德子脚一软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回皇后娘娘,是……是翊王殿下……” 殿中一时静极,落针可闻。一个皇宗贵女不守妇道与人有了私情,已是奇耻大辱,而那人竟还是当朝皇子。同宗同族,乃大不伦。此时的众人已惊讶地不知做何反应。 “荒唐!”皇后娘娘随手将一只荷包丢在我脸上,虽不太疼,但足已扫尽颜面。太子殿下道:“母后息怒。”其余妃嫔亦道。 皇后娘娘厉声道:“同姓不婚,同宗不嫁乃国法!乱人伦者与禽兽何异!你的诗书经纶都读到哪里去了!” 我叩首伏地道:“臣女没有,望皇后娘娘明察。” 皇后娘娘怒气未平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 君弦跪在我身侧道:“禀皇后娘娘,臣以为和颐乃陛下亲笔御封,位比诸侯,若要发落需向陛下请旨,交由宗正寺处置。何况此事已涉及皇子,仅凭安乐一庶出公主三言两语便定了罪,岂非儿戏?” “庶出”二字对于安乐的威力,丝毫不亚于皇后娘娘丢在我脸上的那只荷包。此时她已气的面色发白,但咬了唇隐忍不发。 淑妃娘娘冷哼道:“泰世子,这是在质疑安乐,还是在质疑皇后娘娘?” 君弦头趴得愈低,身子不禁哆嗦了几下道:“臣不敢。” 太子殿下面色凝重道:“此事确然非同小可,君弦所言不差,是该交由宗正寺处置。” 皇后娘娘隐怒道:“和颐虽不在六宫,可到底是有公主之名,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本宫难辞其咎,也丢不起这个人。来人,速速去请陛下御驾!” 宫人立马得令去了!我的后背此时已是黏湿一片。 一会儿有宫人来报道:“启禀皇后娘娘,翊王殿下已在门外等候。” 皇后娘娘稍稍敛容命人将那三人藏于小隔间中,严令道:“你们三个给本宫仔细听着,看那夜的公子是否是翊王?” 片刻后,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停在我身后的隔帘外。同样熟悉的声音道:“儿臣给母后请安。”这声音我已有三月不曾听过,但丝毫未变,依旧十分好听。前几日方毅然决然放下狠话,再见即是路人,不曾想,才过几日,又站在了同一条船上。 皇后娘娘如往常一般平和端庄道:“本宫今日召翊王来,是有一事想请你协助。” “儿臣义不容辞。” 皇后娘娘不露声色地看着帘外:“上元节那夜,翊王在何处?” 翊王殿下如常回话道:“与好友赏灯游乐。” 皇后娘娘又问:“可曾去过西街?” 翊王南宫倾道:“回母后的话,去过。” 安乐与娴温皆有喜色,可太子与皇后娘娘的眼中皆滑过一丝疑惑,皇后娘娘向左右道:“让他们出来。” 那三人从隔间走出,跪在地上。皇后娘娘问道:“那日的公子可是方才的回话之人?” 三人知道对方的身份哆嗦了半天,方鼓起勇气断断续续道:“正……正是。” 皇后娘娘又问:“那另一位姑娘可是和颐公主?” 三人面面相觑了半天,未答。 罗瑛姑姑喝道:“放肆,还不速回皇后娘娘!” 卖彩灯的薛氏忽然间痛哭流涕道:“皇后娘娘,民妇实不愿冤枉好人了……” 罗瑛姑姑正要命人阻止,此时从屋外进来一人,跪在地上惶恐万分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请皇后娘娘开恩……”听声音正是被未央宫的嬷嬷拦在门外的菱月,她此时本该和桑晴一起候在门外。 罗瑛姑姑厉色道:“是谁放你进来的?胆敢擅闯……” 安乐正要说话,只听菱月含泪道:“不关公主殿下的事,那夜和翊王殿下在一块的是奴婢。奴婢看那荷包十分好看,便偷偷拿了出来想去引凤楼找绣娘仿绣一只送与殿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安乐的神情顿时便同雷劈了似的,看直了眼睛。 小老道说:“回皇后娘娘,这才是那晚和那位公子在一块的姑娘,这声音小道听的出来。” 其他二人亦是如此附和。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变,安乐与娴温的尤为精彩。 淑妃娘娘就坐不住了,破口大骂道:“怎么可能,那之前说了这么久,和颐为何毫不辩驳?定是你这贱婢为了救主,混淆视听来了!” 菱月继续哭戚戚道:“公主那夜和桑晴去了戏楼听戏,怕落人口舌方才不敢乱说……”那夜和桑晴去了戏楼的是菱月,为了骗过凌叔遣派跟来的府卫。因我与菱月身形十分相似,一般人绝对无法分辨。我心头一松,整个人瞬间缓和了下来,方觉太阳穴处突突直跳。 淑妃娘娘骂道:“贱婢住口!让她自己说……” 我微微抬头,望着上方缓缓滑下一颗泪,哽咽半晌方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和颐无话可说。” 淑妃娘娘正要开口,门口传来一威严之声道:“够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慌忙离座行礼,皇后娘娘也起身下了玉阶来迎。 皇帝在半道上携了把兰嫔娘娘后,与皇后一道坐在了主位之上,皇后娘娘侧坐在一旁。 皇帝已四十有余,但因保养得当,看着也就四十的模样,还有几分生龙活虎的精神头。 他坐在上头抿了口茶,拧眉道:“一天到晚的,没个自在。” 皇后娘娘娘娘正要说话,见皇帝抬手示意便忍了下来。皇帝看着底下不怒而威道:“朕在外头听的差不多了,一件小事闹得满宫不宁。” 皇帝指了指翊王道:“一个奴婢罢了,大大方方地向和颐要了便是,何必躲躲藏藏地假正经,叫人贻笑大方。如今还连累和颐声名受损,你看你办的这些事!” 翊王殿下诚恳道:“儿臣知错,事后必定向和颐妹妹登门谢罪,求娶菱月。”后四个字有如刀剑直刺入我的心里,疼得握不住拳。 皇帝不悦道:“才出了事,还不知忌讳,登什么门,煦王府的门槛你迈的进去?你要如何谢罪都是你的事,自己一边想去。” 翊王殿下恭声道:“是。”随后退在一边。 皇帝又斜了眼底下的太子道:“你又干嘛来了?朕案上的则子都快压折案腿了,你的东宫就那么清闲?” 太子殿下恭谨道:“儿臣知错,儿臣这就回去处理公务。” 皇帝不耐地摆摆手道:“别踢一下动一下,不在乎这一时两刻,先坐着。” 于是太子又坐了回去。 皇帝又指了指安乐道:“去,把和颐扶起来。” 安乐愣了一瞬,随即低头敛了怒意,勉强牵起一丝笑正要起身。她母妃便跳出来说:“陛下,此事还不明朗,怎能轻信一个……奴婢的话?” 皇帝注视了淑妃须臾,淑妃立马扛不住,本能的往后缩了缩,只听皇帝道:“朕不止听了一个奴婢的话,还听了他们三个人的,那三个人不是你们找来的?是不是还要朕问问那卖灯的妇人,什么叫‘不想冤枉好人’?” 此话一出,淑妃与安乐瞬间煞白了脸。连娴温也是一脸惊色,只一瞬便以扇掩鼻缓了下来。 皇后娘娘四平八稳道:“此事既有疑窦,合该多审审……” 那薛氏连忙哭喊道:“皇上救救民妇吧!”其余两人也是一同呼救。淑妃与安乐的脸色越发白了。 皇帝不耐烦地摆手道:“把他们带下去,交由刑部安置,”又转向淑妃道,“还要明察哪些,都给朕一并说了。” 淑妃娘娘骇了半天,结巴道:“皇……皇上英明。” 皇帝面色含威地瞧了眼安乐,安乐立马放下团扇起身来扶我。跪到现在双脚麻木不已,只能缓慢地挪到皇帝赐的座上,也就是安乐方才坐的位置。 皇帝扫了眼下面,道:“都起来吧。” 余光里看到翊王弯身扶起了梨花带雨,含娇带怯的菱月。 皇帝瞧了眼皇后道:“皇后素来治宫有方,今天为何如此懈怠……” 皇后垂首低柔道:“是臣妾大意,叫和颐公主受屈了,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略有些疲倦道:“罢了,好好补偿和颐才是要紧事。” 皇后娘娘温顺道:“是,臣妾日后必定好好补偿。” 皇帝道:“不必等日后。方才朕刚接到谢修辞的折子,说是让朕给他的儿子谢南殊赐婚。” 皇后娘娘微微一默,浅笑道:“那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皇帝一拍大腿道:“人家可没让朕伤脑筋,直接就把婚书也一并呈上来了,”只见皇帝神色不明看着我,“和颐,你父王给你订了亲你可知道?”皇后娘娘的脸色瞬间便暗淡了不少。 侧边传来“啪嗒”一声轻响,娴温手中的团扇落在了案上。她略有些木然的神色稍纵即逝,从腰间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心后,若无其事将团扇捡了起来。 灵台之中瞬间如雷鸣般轰了轰,只片刻便起身回道:“和颐不知。” 皇帝抬手示意我坐下道:“据说是当年四弟和谢修辞私下定了,知道的人没几个。但四弟和谢修辞的印章都在,此事应当错不了。”皇帝看着我,挂着一丝长辈们常用的宽厚笑意:“朕已命人将你与谢南殊的生辰八字送去了礼部,选选这赐婚的日子……” “呦,哪来的大喜事?是谁要赐婚呀?”一身简素宫妆,年逾六十的老妇人由宫奴们簇拥着走了进来。珠钗白发,笑容温慈。 满宫的人立马离座问安,皇后娘娘下阶亲迎,皇帝也站了起来,正是那位出宫修养了两年的南阳皇太后。此刻她搭着皇后娘娘和老嬷嬷的手,笑吟吟地向众人道:“今儿个真热闹,人来得真齐,都坐坐坐……” 她一面问候众人,一面慢悠悠地走着,看见我时停了步子,细看了两眼后喜笑颜开道:“哎呦,这可不是和颐吗?两年不见越发好看了。” 老嬷嬷见此退后一步将位置腾了出来,我扶住她的手笑道:“和颐近日不争气害了场病,未能及时进宫陪老祖宗,老祖宗可莫要生和颐的气。” 皇奶奶疑怪道:“病了?可是这趟隆州之行累坏了?怎么没人来告诉哀家?御医看了不曾?” 皇后娘娘道:“母后莫怪嬷嬷们,是臣妾让她们不要惊扰了母后。御医们早看过了,说是得了风寒。如今看和颐这脸色,想必已是大好了。”我自然是跟着皇后娘娘的话点头,皇奶奶这才放下心。 我与皇后娘娘将她扶上主座后皆退了下来,但皇奶奶仍拉着我不放,只好在她跟前站着。 皇奶奶瞅了我两眼道:“这眼睛怎么红红的?可是哭过了?”又拍着我的手唏嘘着,“从前你皇爷爷可是最见不得你哭的,你若是那两泪珠子一挂呀,恨不得将星星月亮都摘了下来哄你玩……” 皇爷爷是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人,在他的庇荫下,六岁以前的童年时光幸福地没天没日。如今史册上还记载着煦王之女和颐与高宗皇帝祖孙二人的种种趣事。最为人乐道的便是,皇爷爷与大臣们秋围狩猎,得了一只吊睛虎。随行的御厨们烤了一只虎腿,皇爷爷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十分鲜美,便想起了我。立马命人在一木板车上搭了灶台,一路文火煨着送到了煦王府。因用了帝王仪仗又肉香四溢,令大家十分好奇是何等稀世贡品,因此一传十十传百,引得满城人围街观看,挨山塞海。 还有我四岁那年,不知为何迷上了天上的星星。皇爷爷便想盖一座观星楼作为我的生辰之礼,当时父王还在前线抗敌,边关吃紧,此时大兴土木实在有些荒唐。那时还是御史大夫的太傅方谦极力反对,险些死谏勤政殿,君臣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对于接下来的故事,史册上记载着:朝后,颐问上曰:“诸星在水,何用上天耶?” 上哭笑不得,乃为公主重修太液池,赐名曰:星游湖。 史官在此事最后评了一句:幸为公主尔! 因为此事,到如今太傅都觉得我是祸国之人,见了面从来没有好脸色。其实我着实有点冤枉,当时皇爷爷不过一个提议,也没说几时开工。方谦便跟炮仗似的给点燃了,言语激烈直指皇爷爷是昏君。皇爷爷大动肝火,被气的半死,如果不是我和程公公宽解,只怕他的脑袋早就是一堆枯骨了。 思及从前,回忆便没完没了。回过神时,只听皇奶奶喜笑道:“是谢侯府上的大公子呀?那孩子哀家见过,是个好孩子。难得谢夫人也是个温婉贤淑的,和颐嫁过去可就享福咯。” 皇奶奶又看着皇帝道:“难怪从前给他们提的亲事都给谢夫人婉拒了,原来是等着咱们家和颐长大呦!哎呀,哀家也总算是跟先皇有了个交代。” 皇后娘娘陪笑道:“正是呢,和颐也真是个有福气的。” 其余人自然是连连应和,这天翻地覆似的转变在皇家都是极为常见的,我还算应付的来。 皇奶奶叙了会儿话便乏了,由宫人们搀回了永慈宫。皇帝拉着兰嫔去了勤政殿,召了翊王和菱月一块过去。其余人便各自散了。我扶着桑晴和君弦刚出了未央宫,娴温便带着侍女摇着扇子蹁跹而来。 君弦识趣地领着小太监万德走远了几步。娴温挂着明媚的笑颜看着我道:“虽说如今已是夏初,可这风若是吹进了谁的心里也是极冷的。和颐姐姐,你说是不是?” 她浅浅地笑着,眼里满是不屑、嘲讽、和厌恶,手里的团扇正不轻不重地抵在我心口处。 我亦挂着笑,倾身靠近她道:“安乐深居后宫,如何能找到云游在外的道士?只怕是有心人存心要借我生事,而矛头所指的另有其人。其实陛下心里门清,那些只躲在暗处不肯见光的人才最该小心,小心自食恶果。” 她像是听了笑话似的娇媚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今天父皇保的是谁?别自作多情了,父皇保的是安乐。父皇为何保安乐?自然和安乐她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她盯着我一字一句道:“有些东西早有注定,即便输了又如何。有句话叫‘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和颐姐姐书念的多,合该明白的。”她说的是纵容,陛下对她的纵容,陛下对卫家的纵容。翊王在太子面前,就如同我在娴温面前,是天生的劣势,难以改变。 她说完正得意洋洋地要离开。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略有些诧异,但趾高气扬的架势一点没有收敛。我贴在她耳边道:“不知醉风楼的七里香,公主可满意?” 她略一怔,笑意僵在了脸上,我松开她的手轻拍了拍她肩膀并不存在的飞尘道:“上元节那夜的灯,也还勉强能赏一赏吧?”那夜珠缨八宝车里的不止安乐,还有娴温。凌叔曾说,上元节那夜,她在醉风楼里见了一个人,一个男人。她只知醉风楼的菜肴天下闻名,却不知它幕后的老板是煦王府。 她很快恢复如常,拿扇子挑开我的手冷笑道:“怎么,终于沉不住气了?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得有多辛苦?我可看够了你那假仁假义的假把式。既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姐姐可别再藏回去。不然,怪叫人看不起的。” 她说罢,冷笑一声,带着宫人乘轿离开。 我闭目松了口气,桑晴忙过来扶住我,跪了那么久,日头又晒得慌,只觉得身子越发沉了。走了没两步,便看见了等在日头底下的君弦,是个翩翩贵公子的模样,和儿时动不动就鼻涕眼泪三尺长的小胖墩,判若两人。 他一脸肃然地迎面走来,接过桑晴手里的伞,站在我身侧与我并行,他望着前头长长的宫巷说:“你可是大英雄生的小英雄,把腰板挺直了。末末,别给你父王丢脸。” 我抬头看了眼目视着前方的君弦。是在何时,他便比我高出了这么多;又是在何时,泰王府的爱哭鬼便长大了,还替我撑了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