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将至,日头渐辣,在宫中行了一段路便背生微汗,病根未清再加之日晒,脚下不免有些虚浮。随行的菱月、桑晴见此都略有些担忧。 桑晴与菱月被拦至宫门外,唯我独自踏进未央宫门,宫内早已坐地满满当当,各宫娘娘及皇女皆在,阵仗颇大。看来皇后娘娘是有心抓我做典型。在来的路上想了许久,我向来行事谨慎,外出从不以真身示人,要说这马脚,便只可能是前些日宿醉栖霞阁一事。 凌叔此刻已秘密命人在阁中上下打点,而且此事本无实证,就算被人指认,我大可矢口否认,抵死不招。如此想着,我那扑通狂跳的心总算安定了一些。 素来以仁厚之名统辖六宫的皇后娘娘,此刻含威不露地端坐在最上首。未央宫的掌事宫女罗瑛姑姑,低眉敛首站在其旁。各宫娘娘依位分列座,安乐坐在娴温下首,一副迫不及待看好戏的模样。娴温事不关已,一手搁在扶手上,闲闲地转着戴在中指上的白玉指环玩,秋水双眸含着一丝嘲讽之意。 我定下心神如往常一般曲膝行礼,侧边忽传一声喝令道:“还不跪下。”说话的是安乐的母妃淑妃娘娘,看来是想给我来个下马威。 我保持着屈膝的姿态,不卑不亢道:“回淑妃娘娘的话,和颐既为公主,爵同王侯,若未获罪,依礼可不跪。” 淑妃刘氏下不来台面,颇有些气恼,阴阳怪气道:“皇后娘娘您听听,这和颐公主架子可不小呢!难怪如此胆大包天!” 我恭声回道:“和颐年轻不懂事,若有冲撞娘娘之处,还请娘娘海涵。只是娘娘方才所说的丈波之语,恕和颐万不敢认。” 淑妃还欲再说话,皇后娘娘开了金口道:“好了,身为一品宫妃同一个小辈当众耍嘴,成何体统?” 淑妃娘娘被训了一顿,只好忍气不言。但聪明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淑妃位居一品,又是长辈,我方才的话就算占理也只能叫作顶嘴。 皇后娘娘并未免礼,我只得一直屈膝半站着,十分吃力,后背隐隐地渗出了汗。 只听皇后娘娘不疾不徐,不轻不重道:“当年你父王遇害辞世,陛下沉痛不已,念在你是四弟唯一的子嗣,爱屋及乌,才破格封了你公主之位,位比诸侯。此乃陛下龙恩浩荡,你可知道?” 此话的意思是,你这位子靠的是你父王的功绩和皇帝的疼惜才得来的,你只该感恩戴德而不是仗势生骄。 我恭顺道:“和颐明白。”除此外不敢再多说一字,怕冲撞了上意。 皇后娘娘继续道:“你母妃皈依佛门时,陛下与本宫本有意接你入宫,但宫中位分高于你的除本宫外,便只有母后。母后年事已高,凤体欠安,陛下不敢叨扰她老人家。又体恤本宫膝下已有娴温,尚有后宫诸事无暇分身,这才让你养在王府,遣了嬷嬷们照看。再者煦王府家大业大,若是无人料理也恐生事端,令四弟泉下不宁。你打小聪明伶俐,小小年纪便能料理府中诸事,陛下与本宫十分欣慰。但今日本宫要问你……” 皇后娘娘话锋一转,语气渐渐凌厉起来:“你是否恪守闺礼,从未有过出格之举?”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何为出格之举,我一未杀人放火,二未作奸犯科。不是我出格,而且这个格框得太多,它框掉了我应有的自由。我有心为何不能爱人?我有义为何不能交友?我生有双足,为何不能去想去的地方? 但此刻,我并膝跪地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和颐一直以来谨遵教诲,从未有过出格之举。” “好。”皇后娘娘放柔话语道,“本宫是相信你的,只是这清白还得由你自证。” 皇后娘娘歇了话,宫人们适时地奉上了茶。似乎看见娴温与安乐交换了个眼色,安乐那如蜜般甜美的声音便在屋内响起:“听宫人们说,兰嫔娘娘做过几只荷包,模样十分精巧,上头的那副双翅飞鱼更是极尽巧思,世间罕有。” 兰嫔温净的声音徐徐道:“公主谬赞,嫔妾惭愧。刺绣倒是会一些,双翅飞鱼也确为嫔妾所创,只是不知安乐公主所说的宫人是何人?她似乎对嫔妾颇为了解。” 安乐微微一默,笑道:“安乐是在御花园中赏花时,无意中听见的,具体是哪个宫人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敢问娘娘一句,那双翅飞鱼的荷包,娘娘做了几个?” 兰嫔道:“长日漫漫,打发日子罢了,今日缝一针,明日缝两针,哪里记得做了几个?” 安乐也不急,盈然笑道:“清隐姑姑素来心细如尘,娘娘不记得,姑姑合该知道的,毕竟各宫的绸缎用耗都会记录在册。” 清隐乃兰嫔所居枕云宫的掌事宫女,只听她回道:“娘娘绣品虽多,但荷包却是少做,说是做了用不了白白浪费了。约摸只做过三只。” 听到这里我仍理不清头绪,虽知安乐想借此大做文章,却又想不通她要做何文章。但那荷包我让引凤楼仿做之时,因绣法实在奇特,绣娘们研究了几日最后才不过得了两只勉强相似的。被我分别送给了桑晴与菱月。 安乐继续问道:“如今在何处?” 清隐道:“其中两只被奴婢放置在妆奁中,另一只……娘娘赠与了和颐公主。” 罗瑛姑姑向清隐道:“麻烦清隐妹妹同奴婢一道去取了来。” 片刻后二人领着人出了门去。 我至始至终都跪着,满宫之内没有一个人替我说话。安乐问我道:“不知和颐妹妹的可还在?” 可巧,今日我正好带了这荷包,于是解下捧在手里道:“在此。” 有宫女从我手上接去荷包递与兰嫔的方向,安乐问道:“不知这荷包是否出自娘娘之手?” 片刻后兰嫔道:“是这只不错,只是不知安乐公主这番折腾是何意?和颐公主可还跪着呢?总要给人家一个跪着的道理。” 安乐从座位上翩然起身道:“宫里人都知道,兰嫔娘娘所擅长的绣艺纵是司衣司的绣娘们,也难仿一二,更何况这别出心裁的双翅飞鱼。故此这世间有此荷包的,想来也只兰嫔娘娘及和颐妹妹二人。” 她在此处稍稍一顿道:“上元佳节那晚,安乐得皇后娘娘隆恩,特准外出游赏灯会。途径西街时,曾见到两位戴着面具的公子在一算卦摊前与一道士攀谈。二人举止亲昵、感情甚好,本以为是兄弟二人。可巧他二人正站在彩灯架旁,安乐便瞧见其中一位公子腰上正系着这只荷包。再细瞧时,才发现那位公子身形极似女子。” 安乐不冷不淡地说下这些话时,我的后背已然潮湿一片,心跳如雷,澎湃难平,却不能全力克制,生怕被人瞧出我的慌张神色。微微抬头时,便瞧见娴温凉凉的带笑目光,那形容像极抓住了老鼠的猫,正眼睁睁地将她折磨至死。 空气仿若凝滞了一般。与一男子举止亲昵,无论那人是我还是兰嫔,此事都非同小可。 少顷,素爱插科打诨、一团和气的德妃娘娘道:“虽说这荷包确实独特,可若要单凭此物断定身份未免草率,南阳八郡方圆万里,谁也不敢保证这荷包便只兰嫔妹妹会做。” 淑妃娘娘剜了她一眼,德妃娘娘便略有些怯怯地垂眸住了口。 又有人迟疑着接话道:“何况那日是夜里,一时看错了,想也是有的。” 安乐笑道:“若是安乐一人看错也便罢了,可随侍的嬷嬷及宫女都可替安乐作证。”素日侍候安乐的嬷嬷宫女皆被传了进来,所说的自然与安乐未有出入。 淑妃从宫女手中拿过荷包,拎在手中以示众人道:“这荷包用的是宫锻,挂的是三彩缕,特别是这上头的六颗血玉珠,那可是皇上特意赏给兰嫔的。旁人可没这个福气。”这话酸的令人倒牙。 此时清隐姑姑与罗瑛姑姑已取了荷包回来,三只荷包皆被摆在了皇后娘娘的案头。 安乐又道:“安乐那时虽疑惑却也不敢妄下定论,于是便差了人跟着瞧瞧,以免冤枉了谁。但派出去的宫人却带回了更令安乐意想不到的消息。” 兰嫔娘娘微微一哂道:“安乐公主有话不妨一次说完。咱们可都不是来听说书的。” 娴温懒懒地摇着团扇道:“素闻各司各府查案都有个十天半月的,想来这案子都要细细地查,细细地问,方能水落石出。倘若一时激进了,冤枉了谁?可就不大好了。”话间,似有若无地瞥了我一眼,我只当不见。 安乐故作惊慌微定状道:“娘娘稍安,此事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安乐这才有些失态了。” 众人的脸色顿时多姿多色,暗递眼色。 此刻门外有宫人来报:“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及泰世子在门外求见。” 皇后娘娘分明怔了一瞬,片刻后不留痕迹道:“传进来。” 只一会儿,太子殿下便和君弦堂兄便进了来,内外各自行礼如仪。太子殿下方道:“儿臣听闻因一只荷包引发了些事端,便来此瞧瞧是哪只荷包能劳烦母后如此兴师动众。” 皇后娘娘端然一笑,双眼冷然地直视着太子道:“本宫也想知道,区区一只荷包也能令诸事缠身的一国储君,跑这一趟?”皇后娘娘素来对太子寄予厚望,对其行事教导颇为严苛。想来此刻对他贸然插手后宫之事很是不满。 太子殿下眸色微变,随即转向君弦笑道:“儿臣说了此事自有母后处置,可君弦非要劝说儿臣来此瞧瞧。如今母后怪罪下来,君弦,你可不能躲在本宫身后。” 君弦略有些诧异迎上了太子的目光,旋即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太子殿下这就把臣招出来了,也委实太快了些!” 皇后娘娘微微皱眉道:“身为太子,竟被他人三言两语所左右,日后如何秉公处事。” 太子殿下恭顺道:“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了。” 娴温撒娇似的笑道:“皇兄有日子没来未央宫探望母后了,如今既然来了,母后何不留他多坐一会儿?” 皇后娘娘见此也知训得差不多了,于是和缓道:“既然来了,那便坐下听听。” 太子殿下谢了座,君弦跟屁虫似地站在他的座位旁,看上去一副玩世不恭又强行忍耐的滑稽模样,可眼里没有半点玩笑的痕迹。不知为何自君弦进门后,我便不再如此紧张,就像溺亡之人牢牢抓住了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安乐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道:“敢问兰嫔娘娘、和颐妹妹,上元节那夜,二位在何处?” 兰嫔并未回答。淑妃看不惯她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儿,指了指她座边的宫女道:“清隐,你说。” 清隐行礼道:“回娘娘,此事奴婢不知。” 此话一出,众人皆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淑妃横眉道:“荒唐,你乃兰嫔贴身女官,你若不知,还有谁知道?” 清隐跪下回道:“那夜陛下带了娘娘出宫赏灯。奴婢等……并未随行。” 此话一出,众人惊叹兰嫔盛宠之余,醋意横生,暗暗咬碎了多少白牙。但更多人是在暗地里将目光投向了皇后娘娘,每逢佳节十五都是帝后龙凤和鸣之日,倘若那夜陛下陪了兰嫔,那皇后娘娘岂不是独守空房…… 皇后娘娘一派端庄地严声道:“荒唐!陛下乃九五之尊,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不严设防御仪仗,微服出宫?兰嫔明知陛下此举考虑不周,却不规劝,只图享乐,真是失了宫妃身份!” 兰嫔离座曲膝低眉柔婉道:“嫔妾知罪。” 娴温略略一勾唇角道:“普天之下敢一力承担父皇安危的,怕只有兰嫔娘娘一人了。娘娘好大的魄力!” 太子殿下道:“父皇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怕是有了万全的打算,方敢如此。何况以父皇的脾气,既然他做了决定,兰嫔娘娘即便劝了,也是无用的。” 娴温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美目轻转瞧了太子一眼。 皇后娘娘心中再有气,见兰嫔如此伏低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皇帝要带人出去,她还有何话说。只得道:“关于此事,陛下那边自有本宫去问。至于兰嫔且先将此事解决,再作决议。” 不比皇后娘娘这般自持沉稳,淑妃娘娘的目光却是像要在兰嫔身上活活烧出一个洞来。恐怕在这宫里想这么做的远不止她一人。 安乐见此,定了定神道:“那和颐妹妹在何处?” 我正色回之:“在王府之中。” “可有证人?” “侍女菱月,桑晴等为证。” 沉默良久的德妃娘娘再开金口道:“嫔妾有个小小揣测,莫非那日安乐所见的正是陛下与兰嫔?” 安乐一笑道:“回娘娘的话,安乐方才说过为了避免误会,曾派人去跟查,那另一位公子的容貌也被派去的宫人见着了。若是父皇,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安乐也不必暗中调查数月,寻找证人。” 证人?那夜人多如豆,但我与长越在有人之时,从未同时露过真容。安乐所说的证人的谁?莫非……我心下一抖,起了波澜。 德妃道:“那人是谁?可找着了?此事非同小可,需得慎之又慎。” 安乐直视我道:“听说妹妹年前重病之时,二皇兄曾在府中亲自照料过妹妹一天一夜。不知可有此事?”二皇兄两个字令我不禁心头一颤。到底是哪里,在哪里被安乐撞见。西街,花灯,算卦摊……难不成是那辆珠璎八宝车?再想想当时长越的反应,估摸八九不离十了。 我一面暗忖,一面心平气和地回道:“那几日和颐昏迷不醒,病情告急,御医束手无策,府中之人听闻有一位在江湖中名声在外的游医大夫,正在二堂兄府中,于是便差了人去请。二堂兄得闻和颐患了重病,便好心来府探望。并在旁指导大夫以圣孝仁皇后独创的舒筋之法,为和颐治病,这才救了和颐一命。此事御医、大夫,及和颐身边的侍女皆可作证。” 娴温笑道:“看来二皇兄与和颐妹妹果真亲厚,”又向太子娇嗔道,“前些日娴温染了风寒,咳了几日,也不见皇兄来端个汤送个药。” 太子的脸色自方才起便有些不好,闻此也不过一笑赔罪而已。 倒是君弦接话道:“皇爷爷在世时常训导臣等,虽非一母同胞,但身为同宗,务必情同手足,相扶相持。如今和颐生死关头,二堂兄岂能坐视不理?” 淑妃道:“即便生死关头,也需守男女大防。翊王与和颐皆已成年,还共处一室一日一夜,难免有失体统。” 君弦还欲开口,我先截话道:“淑妃娘娘说的是,是和颐疏忽了防范,日后定当以此为戒。” 我话音刚落,门外有内监来报:“启禀皇后娘娘,证人已带到。” 罗瑛姑姑扬声道:“传进来。” 一阵轻微脚步声后,帘外陆续跪了几个人,无论男女皆蒙了眼睛。 只听安乐向外问道:“将你们之前说的,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再说一遍。” 都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阵仗,说话都抖抖索索地,只听一妇人道:“回……回皇后娘娘的话,上元节那夜,民妇薛氏与官人在西街摆……摆了一花灯摊,就在冯道士的算卦摊旁。” 另一个中年男子道:“回皇后娘娘,草民……草民也是卖花灯的,摆在冯道士的左手边……” 安乐问道:“也就是说,你俩都能看见那来算卦摊前算卦的人?” 二人齐声道:“是。” 安乐又问:“冯道士何在?” 有一男声答道:“小道在此。”这声音正是那夜替我算出“血光之灾”的小老道。其他暂且不论,这道士的卦是真灵验。我不过是早回了郢湘一夜,这血光之灾便来了。只是不知他当时可算出自己便是在此灾中,悬在我头上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