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出房门后,还未走出几步,就远远地瞧见一清瘦人影站在游廊下,她一身淄衣素袍,环顾着四周卷舒余清、阴满中庭的几丛芭蕉,周身气息柔和。 佩儿惊喜道:“环薇姑姑!” 桑晴疾步上前,喜出望外地拉住了姑姑的手问:“姑姑何时来的?”自打姑姑随母妃带发修行后,回府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姑姑回府还是我及笄那日,如今一晃已近一年。 在环薇姑姑手下受过教的丫鬟,基本已出嫁许人,佩儿和桑晴是仅有的几个还在府的。 佩儿欢喜道:“姑姑可是来送菱……不……月良娣出阁的?那姑姑可晚了些,这会儿子早到翊王府了。”菱月是午时过后出的府,这会儿的确早该到了。 姑姑未答,合掌于胸前向我欠身微笑道:“殿下,奴婢回来了。” 只这一句,我的眼眶便酸涩难忍,泪在眼中直转。这十年间,比起母妃,环薇姑姑更像是我的娘亲,她温柔似水,总在无意间抚平我的诸多伤痛。 她走近将我轻轻地搂在怀里,柔声道:“殿下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撒娇哭鼻子,好没羞呀。”于是众人都只以为我是乍逢故人,喜极而泣。 我哽咽一瞬道:“姑姑又笑话我了,我要去跟凌叔告状。” 凌叔恰从园外进来,闻言笑着走近道:“那属下可做不了主,属下刚进府时也都是听姑姑的。” 说着朝姑姑端正一礼,姑姑合掌回礼道:“王府这些年全仰仗凌总管,如今总管这话奴婢可当不起。” 我挽起姑姑的手臂道:“这外头热,咱们都进屋吧,”又转向佩儿吩咐着,“让阿蹄师傅赶紧做姑姑最爱喝的冰果茶。晚膳全换了素斋。” 露琳领着三两侍女正端茶进来,福身笑道:“凌总管早吩咐下了,奴婢手上的正是冰果茶……” 果然家有凌叔,万事不愁。 在悠悠阁里,我与桑晴一人霸占了姑姑的一只手臂坐在榻上腻歪着说话,佩儿只得眼巴巴地站在一旁,勤快地递茶接盏,端上各色糕点。其余侍女们也都乖巧地在底下站着。 凌叔看我们腻歪得差不多,眼瞧着日已西斜,方将桑晴、佩儿等打发了下去,屋里只留了我与凌叔、姑姑三人。 凌叔见门外无声便直奔主题道:“殿下与谢世子的婚约,王妃和姑姑从前可知道?” 姑姑整衣正坐道:“奴婢正为此事而来。王妃与奴婢先前从不知殿下已有婚约,直到今年年初,上元节前几日,谢世子来庵里谒见,将王爷与谢侯爷签定的婚书予王妃过眼,方才得知此事。” 我心中微讶,问道:“那姑姑为何不曾与我提起?” 姑姑略一顿道:“世子说,王爷生前有言在先,倘若殿下日后心许他人,那这婚约便作废……”言间姑姑以叹息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时奴婢多了句嘴,说此事还需殿下回来相商。但那日殿下在山中游玩,回来极晚,谢世子又似乎有急事在身,便先回去了。哪知在殿下回来的片刻之前,谢世子便差了人来,说是会将婚约作废,还让我们莫要跟殿下提起,免得殿下困扰。” 凌叔既然知道我与长越之事,以他的性格必定请示母妃,环薇姑姑自然也会知道。虽不知姑姑何时得知此事,但姑姑先前早已猜测我心有所属,所以与谢世子的谈话中定然会有意无意的透露,方才令他打消了想法。只是…… “只是谢世子先前已决定要取消婚约,今次为何又忽然呈上了御前……”环薇姑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凌叔揣测道:“属下有一大胆猜测,会否是谢世子听说殿下在宫中含冤遭疑,便呈上婚约替殿下澄清?” 我接着他的思路道:“那婚约似乎在我进宫之后不久便传到了御前。若当真如此,那谢府对帝京之事可谓是了如指掌,其势力更不容小觑。” 凌叔道:“谢家在郢湘虽有府邸,不过只是留了几个看门护卫,洒扫仆人。就算当真安有眼线,此事一出不免引起陛下怀疑。咱们能想到的,陛下如何想不到。那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些。” 若说父王是陛下此生的噩梦,永世的阴影,那谢家军和煦王府便是阴影的残留。即便谢家得皇帝重用,但手握重兵,从来都是犯了君王大忌。谢家因此才长居边关,不涉朝政。若因此事引起陛下猜忌,可真功亏一篑。 环薇姑姑道:“兴许真的只是巧合,陛下未必如此想……” 凌叔略一哂道:“古往今来,人君帝王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环薇姑姑思了片刻,略有些唏嘘道:“那世子此举可就情深意重了。” 不对,当时我不过是被皇后召进宫,连我也不知是因和长越之事被人撞见。就时间而言,那婚约递得过早了,显然不是为我澄清之用。莫非……我心头一动,莫非他是在帝前保我,无论我犯了何事,都请皇帝顾虑我的未来夫家。这无疑是在以谢家的势力向皇帝施压,简直太胆大妄为了。 正思绪杂乱间,凌叔问我道:“殿下可还记得谢世子?” 我摇了摇头:“那时父皇仙逝我悲痛难忍,对许多事情都记得不甚清楚,何况当时几个叔伯的子女都在,记不过来。后来母妃又闭门谢客许久,也无缘得见。” 环薇姑姑略嗔怪道:“殿下不记得谁都可以,不该不记得他。” 我疑惑道:“姑姑此话何解?” 凌叔道:“这不怪殿下,是我们没有告诉你。”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只得道:“你们别打哑谜了,快说为何。” 环薇姑姑说:“府中为王爷守灵时曾遭遇一次刺杀,殿下可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那是我生平头一回看见杀戮,鲜红的血水涂满府邸,金菊圃中满是尸身。太多人在我眼前不断倒下,那些蒙面刺客的眼神我至今难忘,像毒蛇一样吐着森冷的信子,满是弑杀之气。 谢伯父和韩叔父寻见我时,我正缩在园中栽碗莲的大水缸中,清水已被鲜血染红,仲秋的夜凛如寒冬,周边堆叠着嬷嬷、侍女和府卫们的尸体。唯一还站着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他浑身鲜血,手握一把两尺剑,始终站在我跟前以背影朝向我,将我护在身后。那时他是我唯一的希望。 那样的场景稍稍回忆便令人手脚冰凉。环薇姑姑似乎看出了我的异样,面色愧疚地正要开口,我如常一笑道:“莫非姑姑想说谢世子就是当日救我一命的少年?” 姑姑见我有心不再提及往事,转而接话道:“正是,但因世子当时身受重伤,不得不去城外寻医,殿下自己也吓得大病,你们这才无缘再见。后来世子又随侯爷去了长门关,便再无机会了。” 我转问凌叔道:“为何之前我追问多次,凌叔也不告诉我实话。” 凌叔道:“这是世子亲口吩咐的,那时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不想殿下对他有所亏欠。” 我心头微微一颤,那时他方才十二岁,便已学会推己及人,为他人着想。不知为何忽然间有点想见见这谢南殊。意识到这个想法时,着实令我有些怔愣。 只听凌叔问我道:“听李统领说,殿下这趟南下与一位韩姓将军有些往来,而韩将军似乎直属于谢世子。难道殿下还未见过这谢世子?” 说到这,我问凌叔道:“凌叔从前在军中可曾听过韩仲这名字?不过他说他是韩叔父的部下。但他武功高强,又精通卦阵兵法,看着就像从小家教严谨的世家子弟,我先前一直怀疑他是韩叔父的儿子,可韩叔父的儿子不是叫韩闲逸吗?” 凌叔略一思后,转而拨云见日般道:“如此听来,确像闲逸。因韩夫人年轻时不慎小产过,夫人为祭奠此子便将闲逸取了个小名叫仲儿。想来出门在外,便用了化名。” 想起那个疑似龙阳的韩将军,我略有些沉重地问凌叔:“凌叔你之前说韩叔父有几个儿子来着?” “韩将军心疼夫人,不愿她多受苦,膝下便只一儿一女。” 我轻吁了一口气,还好,还有个女儿,就算是真的也不算断了香火。 姑姑笑道:“韩将军虽是粗人,不过对韩夫人却是极为体贴,百依百顺。王妃当年可眼红的紧。”言及此姑姑不知想起了何事渐渐收了笑意,眉眼之间似叹似忧。 因姑姑这话,我忽然间想起凌叔之前说的一些军中趣事,其中就有韩家的。说是韩叔父十分宝贝小女儿,却对儿子不怎么上心。曾有一年,韩叔父带着五岁的女儿和十一岁的儿子上山去打猎,女儿不小心被荆棘划拉了一道口子,韩叔父以为那是棵毒草,惊慌失措地抱着女儿回了军营,找随军大夫诊治。 虽然大夫已经再三解释过那是一株无毒草,但韩叔父还是在旁边搓着手,忧心忡忡地问:“会不会留疤?” 直到晚上吃饭时,谢夫人发现桌上少了个人,韩叔父这才一拍脑袋想起了被遗忘在山上的儿子。 据说家仆们找到韩少爷时,他满身血污,坐在地上,旁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四五只已经死透了的野狼。 大夫们给韩少爷清理快见骨的伤口时,韩叔父来了句,呵,不错,干死了四头狼,手脚都还在。 全军上下在那几天都感受到了韩少爷来自地狱似的目光。韩夫人为此让韩叔父睡了小半年的书房,他对这唯一的儿子才算上心了些。 等等,我转问凌叔道:“这韩闲逸韩哥哥先前是否娶过亲?凌叔那年还远赴长门关去贺了新婚?” 凌叔惋惜道:“是娶过亲,十八岁那年娶的是当地的一书香门户的女儿,只是新婚不到两年,少夫人便因病去逝,闲逸因顾念亡妻,至今未娶。” 所以这厮根本就不是什么龙阳癖,他当时不过是戏弄我。哼,好个韩将军。 不知不觉间,已日落西山,晚风自窗外涌入,带着未褪的暑热。 凌叔道:“此番一旦谢世子进京到了御前,你们二人的婚事便是板上钉钉,殿下你可想好了?” 环薇姑姑亦看向我,等着我做决定。 婚书到礼部已有十日,仍未择出个吉日,也不知是礼部事务繁忙还是陛下别有思量压制在案。但不管怎样只要礼部择出日子,皇帝圣旨一下,那此事便再无回头的余地。我撑腮片刻,收回敲着案几的手道:“等我先会他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