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翻起鱼肚白,环薇姑姑便因放心不下母妃,匆匆坐着马车回了庵里,我辞别姑姑后一头扎进了账房。好不容易清空的案台,等我出门再回来,估计又得堆成个小高峰。距离翊王的大婚还有十四日,据凌叔说,以谢世子一行人的脚程到郢湘约摸还有十日。时间尚充裕。 新出窖的寒江雪近日卖的不错,因此难免有人眼红,凌叔虽严防死守,但也抵不住对方处心积虑,仍是叫人钻了些空子,令少许商家对新酒存有疑虑。如今七里香罪名已脱,又降了市价,也抢回了不少单子。为今之计,只能与对方和谈,不然龙争虎斗两败俱伤,除了让渔翁得利,谁也捞不到好处。 议事时,众人皆知若谈不拢,便有场硬战要打,神情略有些凝重。 人散后,我与凌叔边说边走出了账房,凌叔微微皱眉道:“当真不用我安排?” 此番出城,凌叔原本打算派出十二个隐密卫随行,被我回绝。王府正是用人之际,隐密卫皆是凌叔千挑万选的高手,整日守着我实在太过浪费。于是我决定此次只带阿池和两个府卫,有时候人少反而好办事。 我宽慰他道:“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反倒是寒江雪,若对方存心要鱼死网破,那咱们便奉陪到底。不能让他们以为咱们怕了,不然日后直不起腰板,给人当成软柿子捏。” 此时日已东升,朝阳落在凌叔棱角分明的脸上,他停在廊檐下背手站着。阶旁一株石榴树褪尽红衣已结稚果,小灯笼似的挂了满枝。 他望着从屋顶处露出半张脸的朝阳道:“在郢湘城的买卖里还没有属下打不赢的战。只是运往西粤的丝绸似乎在出关时出了些问题,属下这几日要去秦关一趟。其他的属下倒是不担心,只是寒江雪一事倒是需要个妥当人。正如殿下所说,一旦败了认了输,有损威望,怕是其他生意也会因此受累。还有近几日米价不知何故忽然飞涨,总之真是多事之秋!” 此时秦先生正嘬着茶壶,背着手,哼着小调悠哉悠哉地穿院而过。我与凌叔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他身上。 秦先生被我俩看得一哆嗦,但又不好视而不见,于是拿下茶壶硬着头皮道:“殿下与重将军的眼神,老夫已多年未见。如今再见,感慨恍惚之余,只觉得两鬓的银丝又添了几根。” 我温笑道:“那只是错觉,先生风华正当年。” 秦先生神情复杂,颇有些慨然和绝望:“王爷当年让给老夫去给那牛蛮子做幕僚时,也是这样笑的。” 父王在凌叔的口中,是谈笑间决胜千里的万军统帅。而在秦先生眼里,父王是个眼光毒辣、知人善用,且必须一点不剩将你全部的价值悉数榨出的地主无赖。但偏偏你还被他用得心甘情愿,甚至累极之时心底还有一丝不枉此生的喜悦。 凭凌叔的口才就算是棵千年铁树也能给他说出朵三月娇花来,秦先生一事我倒是不太担心。于是换了男装收拾了个小包袱,带着阿池及两个府卫策马出城。 出了郢湘皇城,正赶上城外武陵原的集市,这里不比城内王公贵人满地走,多是市井小民平头百姓。虽杂乱也热闹,烟火气十足。 因人实在多,两街的摊贩也多,我们不得不放慢脚程,仔细着莫要冲撞了行人,也警惕着别让人无声无息地躺在我们的马蹄边。饶是如此,其中一个府卫的马还是因踩踏了一条滑溜溜的鱼,险些侧翻。 幸亏府卫身手不错及时控住缰绳,才避免惊马踩踏了行人和摊位。 那府卫控住马后,便朝罪魁祸首立眉望去,喝道:“混账东西,为何向街中抛鱼,若惊的是我家公子的马,你可担当的起?” 只听一清脆的声音毫无惧意道:“你凶什么,我一时手滑没拿住鱼是我不对,但你们当街纵马不管路人死活,就没错吗?” 府卫未料会被呛声,语塞一瞬后,怒意更甚:“依南阳律法,只要不是疾行便可当街骑马,我们已经如此缓慢,难不成这么长的街还要我们下马步行……” 阿池在身后清咳了两声,府卫一回头见我们三人已在马下,忙不迭地下了马静立一旁。 走至他的马前,我方才看清了与他说话的姑娘,约摸十七八岁,一身绿色粗布衣,长发垂肩,发上除了一朵晒得发焉儿的洁白栀子花再无点缀。想来是刚做了重活,面有薄汗,湿了额发。虽未施脂粉,但鲜眉亮眼,朝气蓬勃,像一株在乱石间野蛮生长的蒲公英,没有柔姿媚态,但自成一格,同样动人。 我朝她作一揖道:“适才是下属鲁莽,唐突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方才那条鱼就算在下买了。” 卖鱼姑娘一见我朝阿池伸手拿银子,连忙摆手道:“公子误会了,方才我是看他盛气凌人的,一时生气才出口相驳。此事的确是我有错在先,那条鱼我还能拿回去喂猫,也不算什么损失。只要你们人没事儿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将碎银放在她的木板车上道:“是在下的下属出言不逊,这银子也是赔礼用的,姑娘不必困扰。”桶中的鱼忽然一个打挺,溅出了些许清水,阿池连忙挡在我身前。 她见我心意已决,也不扭捏,接过银子真诚笑道:“不知公子府上何处,我一会儿给你们送几条新鲜鱼去。” “不必了,我们有事在身,日后有机会再来买姑娘的鱼。此番先告辞了。” “这银子我记着呢,公子日后再来,我白送你们几条,慢走啊!”那姑娘友好地朝我们挥手告别,露出的半截皓腕不堪一握。 我朝她点头示意后,牵起马绳低声道:“此处人群密集,咱们走一段。” 方才那府卫想必是看出我生气了,吞吐了半晌才道:“公子……” 我四处瞧着这烟火人间:“其实身份高低不过是看有没有投个好胎,咱们既然占了这便宜,就算不能济世行善,也不该耀武扬威。” 他垂手顿足道:“属下知错。” 不过看他也是担忧我的安危,关心则乱,于是道:“下不为例。” 忽闻身后一熟悉声音,于是不假思索地回头看了眼。只见方才那卖鱼女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数落着她跟前的一锦衣男子:“说好陪我卖鱼的,拖拉到现在才来,你怎么不干脆吃过晚饭再来呢?” 那面容秀美,如美壁似的公子皱眉道:“崔晴溪,你能不能别跟母夜叉似的,好好说话不行?” 崔晴溪哼哼道:“我本来就是母夜叉呀,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说你到底是不来帮忙的,你穿成这样真的不是要去相亲?” 阿池站在我身后侧问道:“公子,要不要和世子爷去打个招呼?” 我抬手阻止了阿池出声,只静静看着,因为我实在没见过君弦这样既窘迫又惊慌又无计可施的模样。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在他眼里就跟恶狼猛虎似的,避之不及又不得不迎难而上。 而且他身上的那件衣裳,真的是至今为止我所见过的,他穿得最朴素低调的一件。还有这大热天的,他竟然连把扇子也没有拿,甚至腰上连块玉石也不挂。“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可还是那个家藏万珍的泰世子南宫君弦? 再看那叫崔晴溪的姑娘拿摸了鱼的手给他袍子打结时,他虽一脸嫌弃,但眼底那淡淡的欢喜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跟君弦混了这么多年,还从不曾见他用这样的眼光看过一个女子,暖如冬阳又小心翼翼地一再掩饰。 只听崔晴溪絮絮叨叨着:“鱼又不会咬你,你能不能有点男子气概?” “笨手笨脚的,你平日里都会做些什么?”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君弦闭着眼抱着一条体力充沛不断甩尾的鱼,吃力地喊:“崔晴溪,你能不能别啰嗦了,还不拿个篮子来?” “喂喂喂,你轻点丢,别摔死了……” 小小鱼摊自君弦到后,转眼间已陆续地围了不少人。大多数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论大姑子小媳妇,十五的,五十的,都有意无意地朝君弦脸上可劲地瞧。为了能买到君弦从水里亲手抓上的鱼,甚至大吵了起来。小摊主崔晴溪热情而利索地收钱找零,偶尔也拿手肘捅一捅旁边一脸勉强的贵公子:“笑开心点行不行,别跟丧了人似得……” 君弦面色复杂挣扎了半天,极为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人群中一看着就体虚柔弱的姑娘眼一瞪,当场晕了过去。 我环顾四周后,果见隋峰小哥抱剑隐在人群中,他的目光始终在君弦四周,面上既惊怪又担忧又无可奈何,偶尔绷不住时还偷笑两声。 看了半天还是选择继续往前走,阿池跟在我身后道:“公子要出门十日,不与世子爷告个别吗?还有那姑娘要不要问问……” 我一笑道:“等合适的时候,君弦自己会告诉我的。”我等这天已经很久了。 不过,我向阿池道:“去找人查查那姑娘的底细。”就算明知君弦不容易上当受骗,我也忍不住想查一查,以确保他身边的人都是安全的。 “还有,今日之事就当没看见,谁也不许提。”他们三人皆齐声应了。 只是我记得凌叔先前似乎与我提起过,泰王叔父给君弦相中了一姑娘,是皇奶奶的侄孙女,可能随时会上门提亲。这晴溪姑娘……可不像是能久居高墙深院的人,蒲公英若进了牡丹园,那不就是一株杂草。 我甩了甩脑海中烦乱的思绪,翻身骑上马,先解决眼前之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