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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段缱点头后, 霍景安就起身去了外边,约莫盏茶时分后回来,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走到榻边,慢慢在段缱身旁坐下,端着药碗的手有些轻微的颤动, 许久都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段缱挣扎着从榻上坐起,把手伸向药碗:“我自己来吧。”

而就在她的指尖触及到药碗的那一刻, 霍景安一个激灵, 手劲一松,药碗就这么跌落到了地上,温热的药汁从榻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淌了一地。

霍景安如梦初醒,站起来后退一步, 整个人罕见地有些神思恍惚,连脚踩到摔碎的碗片都没有察觉。“对不起,我刚才……我再去给你重新拿一碗……”

“霍大哥。”段缱轻声唤他,腹部的痛楚让她浑身无力, 更不用说心里的难受了, “药可以再熬,不着急……是我不好,都快一年了, 也没有一点嫁做人妇的自觉, 老是想着和你打马游玩, 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 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情况……”

“不,这不怪你。”霍景安立刻回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低下头道,“是我……是我不该瞒着你皇长公主的事情,我本来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可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我会梦到,对不对……?”段缱无意识地说着,后背因为一个猜想的升起而漫上一股凉意,“霍大哥,你说,会不会是我一直梦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窥探了天机,所以老天才要把这个孩子夺走?这是一个警告……因为我……我逃过了自己本该有的死亡,所以才会让这个孩子来代替我,代替我——”

霍景安握着她的手猛然加紧,又在下一刻松开,像是害怕她受到什么伤害。“不许这么想,如果是报应,那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段缱慢慢把目光移向他,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苍白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二月份的时候,我命唐巡假传旨意,故意放出风声,要诛杀赵峻,果然让赵峻的人上了勾,连夜加急书写了一封密函送到他的手里,促使他发兵起事……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赵瀚搭上了线,他们二人选择了联手,我本来以为他会和赵巍合作的……赵峻在秦西举事的时候,赵瀚就在长安发难,对你娘下手夺权……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在我身上,或许我真的不该动这份心思……”

霍景安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低声叙述,声音里的自责和痛苦听得段缱心疼不已,让她不顾腹中的难受紧紧拥抱住了他。

“不怪你,霍大哥,这不怪你,是我们和这孩子没有缘分……”她抱着霍景安,靠在他的肩头哽咽着低语,眼眶一阵发热,泪水泅湿了脸庞,“是我不好,我不好……”

“我不知道。”霍景安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发着抖,“我不知道再继续走下去会变成什么样,我怕我们两个都违背了天意,在逆天而行。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可是我很怕……很怕你会有事……”

“不要害怕。”段缱抱住他,感受到几滴滚烫的泪珠落在自己的脖颈上面,泪水也随之变得更多,“我陪着你,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和你一起……”

她从霍景安怀里勉强坐直身体,对他弯出一个笑容,眼底闪着盈盈的泪光:“霍大哥,你不要忘了,我们两个是怎么相遇的,我想老天爷是不会那么残忍的,这……这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保护自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怀疑自己,为了这点事情就放弃一切,这不值得。”

霍景安一下抱紧她,紧着嗓子道:“你值得我去做任何事情。”

“那就听我的。”段缱深吸一口气,把腹部的痛楚压下,靠在他的肩头,流着冷汗轻声笑道,“不要为我的事推延计划,更不要轻言放弃,为我,也为你自己。”

“……好。我答应你。”

她轻应一声。

“把药拿来吧……我好难受,快撑不住了……”

戚成的药见效很快,一碗下肚,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段缱的身体就起了反应,霍景安被顾妈妈等人清楚房间,听着房里传来段缱痛苦的叫喊,他脸上的血色也变得和妻子一样,在一瞬间褪去,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采蘩采薇端出去,他几乎要冲进房里,又怕自己的到来妨碍到里边的人,只能在外头无力地握拳,承受着这场折磨。

直到天蒙蒙亮时,里头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顾不得询问戚成,就一个箭步进了房里去看段缱,还是戚成收拾好了,自己过来告诉他,胎落得很成功,郡主的身体一向康健,又发现得早,只要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好好休养,就不会有任何病根。

霍景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摆摆手让他下去,就坐在榻边,握着昏迷过去的妻子的手沉默不语。

整个四月,王府都沉浸在一片压抑人的氛围当中,段缱要静养,就把管家的事全权交给了杨洪和顾妈妈打理,采蘩采薇在一旁协助,琴姑对这分配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在这时候当面顶撞,略说了两句也就歇了,自认倒霉。

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霍景安耳里,一向待教养姑姑敬重的他勃然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把琴姑以及和她沾亲带故的一大家子人全都发配到了庄子上去,要不是被段缱劝住,或许连发配都省了,直接就撵了出去。

这件事让府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几乎所有的人都悬起了心,小心翼翼地做着每件事情,生怕在这当口撞上了世子的怒火,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王府内一片混乱,外面的局势也不见明朗,赵瀚在稳住了长安后没有派军平叛,而是下发诏令,号召诸王平乱,霍景安接了这道旨意,当夜带兵疾行,奔袭三个昼夜后于岷、甘二地斩杀秦西军的左右都督、同时也是赵峻之子的赵泽、赵清两人,重创了秦西王一翼。

五月,信阳侯江永方奉命挂帅出征,剿匪平叛,三个月后兵败巴州,只带领一小队亲兵护卫逃回长安,被愤怒的天子抄家赐死,独赦其姊永嘉长公主赵娴,然永嘉长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在信阳侯被赐死的当天也服药自杀,天子闻之大恸,命人厚葬。

自天子临朝亲政后,为图享乐,重徭役赋税,偏听偏信,诛忠臣而用佞臣,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晋南王世子平乱有功,本该奖赏,却因其平乱之快而反遭天子忌惮,渐起杀心。

盛清十年春,晋南王病重不治,依大魏律,藩王之位世代更迭,父死,则嫡长子继,长安却传出天子旨意,将晋南王一位袭于次子霍景宁。

四月,传令官快马抵达晋南王府,传诏天子旨意。世子闻之大怒,痛斥小人谗言,迷惑天子,斩令官,撕圣旨,于当晚改旗易帜,拥兵自立,两个月后大败淮阳郡王,将淮阳一带吞入腹中。

至此,天下陷入兵荒马乱、风雨飘摇之中。

……

两年后。

长安,段府。

“殿下,您就喝一点吧……”

“拿出去,我这身子反正也不能好了,还喝这些做什么,早去早无忧。”

“殿下……”

“我叫你拿出去!”

对话声透过几重罗帐传出,来人在外边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里边主仆二人的对话,就抬脚迈过门槛,进入了里内。

“殿下……”榻边的婢女捧着药碗,正欲再劝,忽听外边珠帘响动,就回头看去,在见到来后人吃了一惊,忙起身将药碗搁置一旁,弯腰敛衽,待要见礼时却卡住了,不知道该唤什么称呼。

榻上的人把这一幕收进眼底,见状冷笑一声。“喊了这么多年的殿下,怎么在正经该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喊不出声了?寄琴,还不赶快见过咱们的皇后殿下。”

寄琴一惊,下意识就要跪地叩拜,被来人柔声阻住。

“我从小在姑姑跟前长大,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姑姑不必如此多礼,且封后诏书还未下来,现如今我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妇人,担不起姑姑这一声殿下。”

赵静嗤道:“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脱前朝郡主这个身份了?”

段缱示意寄琴退下,莲步轻移,走到赵静榻边,温声道:“如今新朝已立,我的郡主身份,爹的太尉之职,还有娘的长公主身份,都和大魏一样,已经成为了过去,不该再被提起了。”

赵静冷冷一笑,正欲开口,却不妨喉中腥痒,伏在榻边闷头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抬头看向曾经最贴心乖巧的女儿:“我还没说几句呢,你的皇后架子就已经摆出来了……真是好啊……”

段缱柔婉微笑:“不负娘的期望。当年,娘不就是无论如何也想要女儿成为皇后的吗?”

赵静哑声笑了:“是啊,你成功了,你成功当上了皇后,哈哈哈……而我,则从皇长公主的位置上凄惨地退下,旧病复发,被部下背叛,和亲人离心,整日窝在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见不着夫君、儿子、女儿,还被大火烧坏了嗓子,成了一个老怪的恶妇。我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可总算是善恶终有报,是不是?”

看着自己曾经最敬爱的母亲变成一个半疯癫的老妇,段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张张口,终究还是唤了她一声娘。

“娘,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你会和我们所有人离心?”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赵静恶狠狠道,“终于,我想通了,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从盛清七年定下你的亲事开始,一切就都慢慢脱离了我的控制,我不该把你许配给霍景安的,甚至就不该生下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段缱脸色一白,又恢复成原状。“这就是你的答案?”

“没错,从一开始,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可我不这么想。”她道,声音里潜藏着一丝颤抖,“我会对你心冷,是因为你把我的亲事当成一场交易,把我当做一个物件,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爹会对您失望,是因为几十年的夫妻情深比不过一朝权力在手。而阿兄,他孝您敬您,是最不该被指责的那个,甚至因为陈姐姐将您从火场中救出,毁去了容貌而娶了她,可娘你呢?又是怎么回报他们的?”

“你真当陈谭是真心愿意为我去死?陈家早就败了,她又在我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找个好归宿,结局只有一死,自然会选择拼一把!现在她成功嫁进了段家不是吗?毁容换一个将军夫人的身份,多么值得!”

段缱被她的话气到,忍不住提高声音反驳了一句:“可如果没有她,你早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