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妒艰难地伸出右手,够到足下的丝履,从罗袜里取出一柄匕首。 握住刀柄,那样紧。 ——走投无路,她宁愿死! 闭上眼睛,似乎要用尽所有力气,将匕首刺向心口。 “嗖”的一声。 就在那一瞬,雪妒的手被什么东西沉沉撞了一下,匕首的利刃从心口斜斜划过…… 留下一道浅痕,是匕首划破肌肤。 “嘿嘿——爷来了——” 醉汉尚未察觉异样,兀自得意,欺近两步。 “啊——” “啊——” 两声杀猪般的惨叫传来。 醉汉身体摇了一下,扑通跪倒在了地。 ——两支不知打何处来的箭一左一右,端端地刺入那醉汉的左右腿上。 “快——这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姑娘——” 小蛮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趁身边醉汉一时惊住,只奋力挣脱,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抱起雪妒,明通通的火光里,她的臂上、前襟全是血…… “有人受伤了,有人受伤了……”后面有人群赶上来。 当前一人扔掉手上的弓,向后面的人道了声:“火把。” 立刻有人将火把递上来。 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小蛮回头一看,一惊,“木合黎将军。” “是你?”木合黎惊愕,不等小蛮回答,望向小蛮怀中的人,深吸一口气,“雪妒姑娘?” 忙探手至雪妒口鼻。 木合黎舒一口气,向小蛮,“不要太担心,她只是失血过多。” 木合黎上前,将雪妒抱起,又向后面的人吩咐:“快去叫军医。” 小蛮跟在木合黎身后,也不知绕了几个营帐,方拐进了一个较大的蒙古毡篷。 把人放在了席子上,木合黎细细查看雪妒伤势,向小蛮道,“她臂上箭创复裂,流了很多血。我虽用木箭射中了她的手腕,让她没能刺中自己的要害,但匕首已然划伤了她。” “不过,军医很快到了,……他们对这样的外伤,很在行。” 木合黎安慰小蛮,片刻,又问,“你可会止血?” “看姑娘止过血,会一些。” “你们中原讲究男女有防,你先给她清理伤口……”木合黎道,“我在帐外,有事叫我”,说完出了帐。 小蛮心中略略安定。幸好有木合黎将军在。 一盆清水被血染红。 小蛮鼻子有些发酸…… 从前,姑娘在小鸿轩锦衣玉食琴棋书画,最大的伤也莫过于被魏夫人的皮鞭打伤,手指被琴弦划伤…… 小鸿轩虽多有不称心意处,可是,又何曾像如今这样箭创、刀伤? 如果没有遇见大将军,就不会有李副将到小鉴湖生事; 如果李副将不到小鉴湖生事,便被不会被十六姨刺伤眼睛,这样十六姨就不会被带走; 如果十六姨不被带走,那么姑娘便不必身在这北征鞑靼的军中…… 军医不多时便到。 因着木合黎的关系,医官言辞、看诊皆极周到细致。 最后,又用了最好的外伤和止痛药。 小蛮伺候好雪妒睡下,将盆子里带血的水端出去,正见木合黎走过来。 “医官方才说,你家姑娘有中毒的迹象?”木合黎问,“什么毒?” “……紫色曼陀罗花,”小蛮道,“不过毒已经差不多解了。” “曼陀罗?”木合黎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须知在兀良哈,最好的大夫亦不能解得此毒,一时惊愕。 正说着,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杂沓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便听见有人高声通传: “大将军到——”。 大将军? 大将军深夜来此,作什么?小蛮隐隐担忧。 正想着,只听帐外四周都是纷沓而钝重的脚步声,小蛮听得出来,那是大将军周围寸步不离的随身亲卫。 帐外的篝火将两排亲兵笔立的身影映在帐幕上,落下长长的灰黑影子。 小蛮正瞧着那突然多出来的影子愣神,却见门口已有亲兵掀开了帐帘。 进来一人,身形颀长,样貌冷峻。 木合黎一见,忙退于一旁,拱手见礼。 祈盎的眼神喜怒莫辨,从木合黎的脸上不经意地掠过。 外面值夜军士闻知祈盎过来,早已掌了灯,原本黑漆漆的帐子一下子明亮起来。 祈盎没有说话。 木合黎拱手:“大将军连夜来三千营,……有何吩咐?” 祈盎径直走到席边,看见雪妒头微微向里,烛光下,脸色苍白。 她睡卧的宽枕上绣着一只狼,这是兀良哈人的图腾,……旁边放着一柄弯刀。 ——这是木合黎的枕席。 望着席上的女子,祈盎一时有些莫名的怒气。 这一番青丝铺枕,酥颈微露的睡态,竟让不相干的人细瞧了去。 一躬身,揭开雪妒身上的被子。 虽是一向沉稳,然被子揭开的那一瞬间,祈盎亦不由目光一惊。 ——她素白的衣衫上,全是血。 曾于两军阵前无数次见过遍体鳞伤的士卒,却从没有见过如此遍身是血的女子。 那一大片刺目的腥红在他的眼前漫延开来,直要铺开盖地一般。 他将被子盖好,弯腰时,将她从床上捞起,连带着身上的被子,横抱在臂里。 木合黎大惊,“大将军,雪妒姑娘受了伤,……” 祈盎未言语,迈步就要出帐。 “大将军,”木合黎不知祈盎好心还是歹意?又不能公然阻止,只得婉言,“雪妒姑娘才止住血,经不起……” 祈盎眼中带了一丝怒意,淡淡地扫了一眼木合黎,并不理会。 被人抱起,牵动伤口,剧痛让雪妒在昏睡中惊醒过来。 睁开眼睛时,却正好看见这个人的脸。 意识到怀中女子的微动,祈盎下意识低头: 她朦胧的双眸,还如从前一样的美丽又淡漠,虽此时受了这样严重的外伤。 她在他的臂弯,并没有挣扎。 她的安静让祈盎有些意外,那样一种异样的温软几让他生出无尽怜意来。 雪妒嘴唇微微翕动,似使用了很大的力气,在巨痛中道出了六个字:“十六姨在哪里?” 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祈盎停下脚步,有片刻有忡怔。 那么,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车马营,也是因为这十六姨的缘故了? 深更半夜,她冒这样大的险往车马营去。看来,这个叫十六姨的下人真的是她随在军中的原因,也是唯一原因。 骄傲冷漠一如他者,本以为,她随在军中亦如其她女子那般,想要刻意攀附于他、亲近于他,却原来,他根本不曾被她的瞧进眼里…… 木合黎进退维谷。 拓赤的托付与心中的恻隐,让木合黎实难忍心将这位姑娘弃之不管。 徘徊片刻,木合黎鼓足勇气上前,“大将军,医官交待,雪妒姑娘须得将养,……不如今晚便让雪妒姑娘暂时留在这里养伤,有什么事等明日天亮……” 祈盎的眼眸闪过凌厉,向木合黎,“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副话的心跟着祈盎这话一抖。心里暗叹木合黎将军此时的榆木脑袋:尽管蒙古人生性豪放,但这样再三维护一个姑娘,分明会让人误会他的用意。 而木合黎这边,只想着拓赤之托,心一横,拱手恳请,“大将军,今夜,请让这姑娘暂时在这……” 祈盎的脸色,已变得极难看…… 侍立在旁边的陈副将情急,一时不知如何,话说出来时,却是一句:“木合黎将军,您还没有听说过么?这位姑娘,是大将军夫人……” 什么?! 大将军夫人! 此语一出,满帐惶然。 陈副将立即就后悔起来。 大将军素来倨傲,这“大将军夫人”一语又岂可随意乱说? 若惹得大将军不高兴,不只缓和不了眼下情形,还会适得其反。 陈副将忐忑地退至一旁,垂首,再不多言。 烛光跳跃,更分明地映出帐中一张张表情迥异的脸。 木合黎愣在原地犹未回过神来:大将军夫人? 是真是假?雪妒姑娘若真是大将军夫人,那小王爷特意托付,又唱的是哪一出? 祈盎见木合黎愣在旁边,一副神驰的模样。眉头一皱,仿佛没有多说话的耐心,开口时,只冷冷地道了一句:“你可听见了?” 你可听见了! ——这算是默认了? 木合黎在惊讶和惶恐之中回过神来,尴尬地避退一旁:“属下愚昧!……属下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