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盎带着雪妒离开了三千营。 小蛮见祈盎行去方向并非姑娘寝帐。迟疑半晌,还是上前提醒:“……姑娘的帐在东南。” 祈盎蓦地顿住了脚步。却并没有掉转方向,朝着身后的陆向谦:“吩咐下去,明日起,她的帐迁回右中军帐近处。” 小蛮心一沉。 若这样,离大将军的寝帐不过数步之遥。 小蛮心事重重地跟在众人身后。 走了很久,一群人才在一顶圆顶大帐前停了下来。 戍卫打开帐帘,这帐子足有寻常军帐的五倍大小。西边有很大的军图,东边有极大的书案,案旁悬长剑,旁竖方天画戟。 里面是一张大席,旁边挂有一副精工重甲,胸前的护心明镜折射一帐的烛光。 小蛮心里透着不安,这是大将军的寝帐? 祈盎将雪妒放在席上,正要扯过被子,小蛮上前两步:“……这些活让奴婢来就好,不劳大将军动手。” 话音才落,忽听帐外有士卒通报,“大将军,有军情回报。” 祈盎一下子起身,立即出去。行至门口停了步,回头向亲卫,“将她的随身之物全带过来。” 小蛮心一落,这么说,以后都得在这了。 “什么情况?”帐外传来祈盎怒斥的声音。 “北方十二卫可调动的兵马皆按大将军吩咐可望在下月初一准时抵达关外。只是建州左卫因大雪骤降,耽误了行程,只怕得延误时日……”下属的声音。 “什么?!” 帐外祈盎大怒,“达之武久居北方十一年,连边地初春气候无常也不知晓么?他为何不给我事先考虑周全?” 帐外一时安静,想是无人敢应答。 “传我军令,下月初一前,建州左卫的人马若不能如期抵达关外,叫达之武提头来见我。”是祈盎的声音。 帐外有人低声应“是”。 “还有什么?”又是祈盎的声音。 ……皆是各类军情,小蛮全听不懂,索性不再细听。 ——军情繁忙是再好不过。大将军这夜一出去,便再未回来。 雪妒浑浑噩噩地醒来,躺得久了,浑身也是僵硬的。轻轻地动了动身子,不料又牵动伤口,传来巨痛。 雪妒一扭头,便见席边的小蛮,眼睛红红的,正在举袖拭泪。 雪妒心一紧,以为十六姨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怎么了?”气息微弱。 不料雪妒会突然醒过来,小蛮一时掩饰不过,只得回答。“……姑娘睡着了之后,我想了些不该想的。” 雪妒咳嗽了两声,微微道:“既是不该想的,为何还要去想?” 小蛮低了头,缓缓地道:“当初姑娘不忍我沦落风尘,将我留在身边,待我如妹妹一般,我更是视姑娘为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如今,我与姑娘只身在外,姑娘这般不珍重自己,——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要活了。” 雪妒一时间咳嗽得有些厉害,脸上不一会儿便咳出了一片潮红,半晌才好一些。 她抬起头来,轻声与小蛮,“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之常情。” 小蛮道:“姑娘为何把匕首刺向自己,且是在心口处?” 雪妒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止住了,气喘不停。 “幸好木合黎将军及时赶过来。如果三千营离车马营再远一点,或是木合黎动作再迟些,姑娘现在只怕就……”小蛮怕不吉利,改口,“就……不是这皮外伤了。” 雪妒听罢,平静道:“你素昔知我不愿以声色娱人,却又不能辜负魏夫人养育之恩而断然离开,如果真得一死,也算不得什么。” 小蛮瞧着雪妒说这话面色平静,竟如同在说别人一般,不禁生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也许姑娘自己认为算不得什么,旁人却不一定呢……” “世间没有了任何一个人,时间仍会流转,草木亦会枯荣如旧……” 谁说不是这样呢? 小蛮犹豫半晌,“孤山寺的苍梧幻境,两年只开一次,姑娘素爱茶花,难道不想好好地回去看看么?” 她故意提起孤山寺。 雪妒不期,突然一愣…… 好半天,雪妒的思绪回到眼前:“……十六姨并不在军中,我们尽快离开。” 小蛮点点头,“只是眼下,姑娘新伤未愈,得把身子将养好了再说。还有,大将军近来好像和往日有些不一样……” 没有说下去。 雪妒瞧了瞧这帐中陈设,不是帅帐又会是哪里? 她心中了然,双眼微阖,却如何能安眠? 大军快到淮安府,这两日却一直不见陈副将和大将军。 二人一心想着从淮安府离开,也曾数次和亲兵统领林熙在说了此事。 林熙在却道,“大将军没有命令。” 言下之意,没得到命令,不能让她们走。 二人又问了陈副将在何处,打算让陈副将从中帮忙。却屡屡被告知,陈副将被派去前方督粮。 陈副将的确被派去了前方,这话无假。 军中事务之繁,寻常人并不能想象。除随行的亲兵,没有人会将心思和精力放在不相干的两个女子身上。 她们也打听过大将军在哪里,希望他能允许她们从淮安府离开。 但是,打听来的消息说,大将军这几日忙于北方各卫所的编制,以及哨马营敌情打探诸事……已经好几夜没有回营了。 在小蛮的多番请求下,林副统领终于肯派人去向祈盎请示此事。 “安心在军中养伤。”盼来的消息让二人最终失去希望。 自打搬回中军帐,小蛮发现,每每扶雪妒出帐时,亲兵总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走到哪,跟到哪。不远也不近,如影随行。 “我和姑娘只是随便走走,几位大人不必跟来。”小蛮不只一次向亲兵委婉言及。 “大将军有吩咐。”亲兵一副听令行事、公事公办的样子。 …… 军医帐的副掌事何大夫依旧日日过来问诊。 雪妒的外伤和风寒在何大夫的照料之下,渐渐地好转。 到达淮安这天,二人一直等到晚上,大将军和陈副将仍未回营。 又过了三日,夜半戌时。整个营地早已安睡。 雪妒睡浅,朦胧中,忽听远处有脚步声,隐约的人声。 她听得出来外面的人声:是他回营了。 左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夜风很凉。 雪妒等在帐外,听着里面的人发号施令已有许久。 站在暗处,雪妒瞧着一个一个将领陆续出来,又各自回营。 等到最后一个将领出来,已快亥时。 祈盎出帐,看到了帐边的雪妒,有一瞬的诧异。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青,头发也被夜风吹乱,看得出来,等了很久。 她伤寒初愈,箭伤未好,却在夜里站这么久。 也许是这次自己离开的时间太长, 会不会因为她太久没有见到自己…… 祈盎走近一步,低头看她,等她说话。 她在篝火的明暗里抬头,说了一句话。 “……你当初说,到了淮安府我可以离开。” 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冷冽的光,带着失望。好半天,道了两字,“不行。” 径直回了寝帐。 就这样,大军过了大名。 又过了保定…… 十六姨在哪里?怎么样才能离开北征军? 亲兵看得太紧,几乎是寸步不离,她们既没有办法私下探听十六姨的消息,也没有办法离开…… 一连数月,在担忧和忐忑中离应天府越来越远。 这日晚间落营,小蛮进帐,向雪妒:“我听亲兵说大军明日便到东胜城了。东胜城所在的河套素有塞上江南的好名声。侍卫说,东胜城里的海棠花这时节正是花开似锦,明媚动人之时,在黄河南北是出了名的,只可惜咱们在车上是看不成了。……不过满城花香,总是可以闻闻的。” 雪妒彼时正翻着一卷蔡襄的《茶录》,随口道:“海棠花楚楚有致、可堪解语,只是世人称它为断肠花。” 小蛮诧异道:“海棠花色红若胭脂,如晓天的明霞,怎会叫这样一个悲伤的名字?” “《采兰志》记,昔日有妇人心怀远人而不得相见,长久洒泪于北墙之下。后来,泪洒处生草,其花甚媚,然叶下红丝如胭脂,世人传其为泪血所化,故名之曰断肠花。” 雪妒淡淡道。 小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断肠花,断肠花,……” 第二日下午过了申时,天色尚早,马车却渐渐地慢了下来。小蛮不知何故,遂撩开帘子往外瞧一瞧。 周围没有了往日那一番辚辚潇潇的车马兵士,只有数十亲兵在马车后面。 再往远处望去,官道左前方一驿馆。青砖灰瓦,谯楼高耸,透过围墙往里面望去,可见驿树成荫,算得上是“官柳荫相连,秀色堪醉”了。 马车在驿馆的鼓楼前停了下来。 这么久以来,曙色未见时,征车已动。暮色四合,仍未安营。 像今日这般早早停车,自大军出发以来可算是头一遭。 春日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些。东胜城这一带,虽还有些薄寒,也勉强算得上春和景明、惠风和畅了。 林副统领在外面道:“东胜驿到了,今日请夫人下榻在此。” “夫人?”从那日陈副将的一句“这位姑娘是大将军夫人……”之后,军中便又对雪妒以“夫人”相称了。 雪妒对这样的称呼从来置若罔闻。 小蛮心中奇怪,问林熙在:“往日晚间不都是在军中住帐么,为何今日却要住驿馆?” “这是大将军的吩咐,我只是听令行事。” 林熙在道。 小蛮满心狐疑,看看前后,禁不住又问:“为何这里只有亲兵营的人,却不见了大军踪影?” “其它各营照常行军,只有亲兵营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轻装启程,最晚明日晌午赶上大部队。” 林副统领道。 “那,……”小蛮迟疑了一下,“大将军……,是和其它各营一道,在军前督师么?” 林熙在摇摇头,“大将军去了东胜卫指挥使司处理军务。今日也会在东胜城暂驻……” “这样啊……” 这显然不是让人高兴的消息。 小蛮放下了帘子,拿过一件湘妃色披风给雪妒披在肩上,又将风帽揭起来戴在雪妒头上。 一切收拾妥当,才扶了雪妒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