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钟粹宫过分的静谧,针落可闻。除却小厨房的杂役奴才,原有的内监宫女尽数充入辛者库,空荡荡的内庭外院萧瑟无人烟。
平嫔俏立廊下,身上一袭深粉银鼠斗篷衬得她水灵清透。她逗弄着从延禧宫带过来的那只金丝雀,莞尔一笑:“姐姐,你成日里困在这金丝笼中很是无趣儿罢?也只有妹妹我能替你解解闷儿了。很快就会有精彩的好戏看了,你且先等着,千万莫着急。”
这时,凝萃远远走来,待到近前福了福,低声道:“娘娘,荣琳姑姑亲自往小厨房看顾安胎药去了。”
平嫔淡淡应了声,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悠悠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主仆二人往慧妃居住的东暖阁而去。凝萃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娘娘,您说这钟粹宫里好端端的怎会有钩吻花?”
平嫔梨涡带笑:“许久之前,本宫见那钩吻花长得实在讨人喜欢,又见慧妃姐姐是个爱花儿的人,一时兴起便在那后院之中撒了把种子,没曾想后来它竟生根发芽了,还长得这般动人。慧妃只当是野花,还是本宫央她莫要将其除去的呢。她见本宫喜欢,也就随本宫了。你说当年若是慧妃将钩吻花除去了,本宫哪儿还能看到如今这出精彩的好戏?”
凝萃眸中的恨意一闪而逝,恭声道:“娘娘当真运筹帷幄。如此说来往昔承乾宫被搜出此花也是娘娘做的一出好戏了。”
平嫔脚步一滞,回过头盯住凝萃,明媚的笑靥犹自挂在面上,只是没有了一丝笑意:“怎么,你这是在怨本宫害死了你的旧主子么?”
凝萃立即后退一步,双膝下跪:“奴才不敢,娘娘若是觉着奴才不可信,大可将奴才送回辛者库。”
平嫔把玩着手指上的玳瑁护甲,眼神始终落在凝萃面容之上,“凝萃,你莫以为本宫当真不知你心中那些个小九九。不过你若是真想为你那可怜的旧主子报仇,那你可是找错人儿了。本宫多年来牵制于昭妃,那把钩吻花的种子便是昭妃亲手交予本宫的。至于昭妃想利用钩吻花置谁于死地就不是本宫可以过问干涉的了,本宫充其量只是一枚棋子。你可是明白?”
凝萃咬了咬下唇,“奴才明白,奴才从未疑心娘娘,更未怨过娘娘,奴才只知娘娘受苦了。”
“受苦?”平嫔轻笑出声,嗓音里却尽是悲伤,“比起你那惨死的旧主子,本宫这不是还活着呢么?你知不知皇后早已疑心昭妃,她明知瓜尔佳氏背了黑锅却任她含冤惨死,你觉得你该找谁报仇?”
凝萃低眉顺目:“奴才多谢娘娘指点。”
平嫔一只青葱般的手从丝绵缎子手焐子中抽出,理了理鬓边被风吹散了的碎发,挑眉道:“你道本宫为何将你留在身边儿?本宫喜欢你眼里藏着的恨意,本宫恨的人就是你该恨的人,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你为本宫尽忠,本宫自然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凝萃附身磕了一头,坚定道:“奴才誓死效忠娘娘。”
平嫔淡淡“嗯”了一声,伸出右手,“起来罢。”凝萃谢了恩起身扶着平嫔的手,“娘娘,若非您亲口告知奴才那钩吻花的来历,就连奴才都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慧妃所为呢!昨儿个梁公公才从东灵房中搜出了千里香,想必是东灵供出来的。”
平嫔抿嘴道:“区区一点香料又算得什么?昭妃身后可是站着一位精通旁门左道的李太医呢。听闻前不久安德三也在暗中找寻这香料,可惜坤宁宫出了那么多事儿,他哪儿顾得及这许多,如今即便找着了也无济于事了。到底还是昭妃的手快,伸得又远,皇后即便有皇上撑腰又如何!”说到最后,吃人的恨意顷刻填满双眼。
尚未踏进东暖阁寝宫,一股浓厚的药味已扑鼻而来。平嫔以丝绢捂住口鼻,露出嫌恶的神色,站在玄关处,低声对凝萃道:“你在这儿守着。”
凝萃低头应道:“是,娘娘放心。”
平嫔兀自掀了棉帘子进屋,慧妃跟前尚有一名接生嬷嬷近身伺候着,吃穿用度也一应优渥如从前。
平嫔掀开薄纱帷幔偷偷往里瞧着,隔着六扇金漆点翠琉璃围屏,隐约可见里间寝室慧妃正侧身朝里静卧寝榻之上。嬷嬷正端了净手的温水自里间走出。
平嫔免了嬷嬷礼,声若蚊蚋:“慧姐姐可是睡着了?”
嬷嬷也轻声回道:“回平娘娘,慧妃娘娘倦了,这才刚躺下,应是还未入睡。”
平嫔点头,道:“这儿有本宫伺候着,你去小厨房张罗几样小点心来,一会子慧姐姐醒了可用些。”嬷嬷自去了。
平嫔拾了小碎步进了里间,至寝榻前,凝望慧妃安宁的后背,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长叹一声,“难为姐姐还能安眠,只怕过些日子想醒也醒不得了。妹妹有些话当着姐姐的面儿说不出口,憋在心里难受得慌,既然姐姐睡着了,便由我倒一倒苦水罢。”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她轻轻坐于床畔,哽咽道,“姐姐,如今我真是希望你腹中的小阿哥莫要太快降生于世才好。你知不知他的出生之日将会是你的死期?皇上早已下了旨意,只待你将小阿哥产下便立即将你处死。后宫所有的命案人证物证均指向你,唯有东灵供出了皇后才是那幕后之人,可是咱们的皇上相信皇后,不信姐姐你啊!是啊,你是不知皇上偏爱皇后到了怎生地步,就算皇后谋害皇嗣,皇上竟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的又有什么大不了呢?左不过是一些卑贱嫔妃的小命罢了。姐姐定然还记得皇上无端端撤走了六宫所有的茶叶,你道是为了什么?那是因为皇后赏赐给六宫的茶叶均掺了堕胎药!说到这儿,妹妹得向姐姐你赔罪了,皇后是我的亲姐姐,她的话我不得不听她的命令我不得不从。没错儿,这件事儿我不但一早便知情,更是帮凶。只是我即便知情又如何呢,即便不碰那些个茶叶终而怀上皇嗣又如何呢?皇后终究还是容不得我的孩子!所幸姐姐你还是有福气的,生来怕苦,就是半滴茶水都不沾,小阿哥得以在姐姐腹中成长,如今终于也快到瓜熟蒂落的一日。只可惜也等不来母以子贵的一天了,这个孩子,给你带来的不是福祉,只会是灭顶之灾。”
平嫔眼中泛着冷笑,却作低低饮泣声:“姐姐,我原以为皇上待姐姐是有情意在的,再怎么着总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却原来我还是错了错了这几日我想了许多,想着皇上既然待你没有真情意,那么为何这些年来待你恩宠不断,皇上待你的这份圣宠是不同于昭妃的,我还是看得出皇上是喜欢你的。原本我想着皇上是喜欢你的品性。只是当我那日听到皇上对皇后说的一句话之后便什么也明白了。你猜皇上说什么?皇上说啊皇后喜爱的一切他都喜爱。慧姐姐,皇后最喜爱的是莲花啊,莲花,而你的闺名是苏依尔哈,莫非仅仅是巧合么?姐姐,这么多年来你竟然是因名而得宠,当真悲哀!姐姐是玥儿无用,玥儿帮不上你半点忙不过姐姐放心,来日小阿哥我会央求皇上交予我抚养,我必定拼死护他安康成长,绝不让人轻易欺负了去!”又呜呜干哭了几声,才啜泣着跑出了暖阁,掀开棉帘子被冷风一吹,只觉面上黏糊糊的,手一摸,才发觉自己原来真是泪流满面。眼角余光扫到之处,一道纤瘦人影立于窗台旁。她心里一咯噔,迟钝着转脸望去,一见来人,脚下顿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凝萃垂首跪在廊下,嘴角微微勾起。
朱颜两眼肃杀如刀,一步一步朝平嫔走去。直至跟前,狠狠甩下一巴掌,一字一顿道:“痛吗?倘若这一巴掌不能打醒你,来日我会让你明白什么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死不瞑目!”
平嫔咬唇,拭去嘴角滑落的血丝,紧握的拳头不知生生折断了几枚长甲才将满腹怨恨和血吞下,堪堪屈身下跪,哭得梨花带雨,说的每一句话却清晰而高扬:“姐姐,您饶恕玥儿这一遭罢!我并非有心泄露姐姐的秘密,慧姐姐她睡沉着,并未听到我方才的一番话,四下里也没有任何人,姐姐的秘密断然不会泄出,姐姐我始终站在您这边儿,自从皇上撤换了六宫所有茶叶,每当我承宠之后,您命人送来的避孕汤我全都喝下,我如您所愿,这一生不再有孩子也罢,现如今慧姐姐朝不保夕,可她腹中之子何其可怜,只求姐姐来日善待慧姐姐之子!玥儿求您!”
朱颜眼中的怒火几欲喷出,抬起的右手戛然停在了半空中,这一巴掌却并未落下去,过于激动的嗓子破音而出:“打了你还会疼了我的手,而你,再也不配我为你而疼了!哪怕你长着这样一张脸!安德三,传本宫懿旨,赫舍里氏平嫔满口胡言,以下犯上,行止不端,着即日起禁足延禧宫,无诏不得踏出延禧宫一步!”
平嫔哭道:“姐姐好狠的心!只是姐姐是不是要先问过皇上?我不是不知皇上近日为何频频召幸我,不过是为姐姐你还债罢了。姐姐,你当真以为皇上一无所知么?你道我这嫔位是如何得来的?不过是皇上以这位份换取你谋害皇嗣的秘密!”说到这突然昂首凄厉大笑出声,“你是否听清了?皇上以区区一个嫔位换取你一条性命一生荣誉一世尊贵!为了你,他竟罔顾大清皇嗣命脉!”
朱颜只觉眼前一暗,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生生击中,再无半分动弹的能力。平嫔说的是真的?玄烨当真相信“她”谋害皇嗣却选择包庇“她”护“她”周全?为了“她”竟不惜付出这般巨大代价?要知道玄烨可是帝王啊!一个心中只能有天下兴衰皇族命脉的帝王!皇嗣从来都是皇家之首,而他竟愿为了“谋杀皇嗣”的后妃掩埋这等罪不容诛的深重罪孽,即便是皇后之尊!疑“她”却又如此宽恕爱重“她”,身为赫舍里,究竟是该喜还是悲?
不可遏制地,朱颜眼底骤然刺上一重重阴翳,一颗颗滚烫人心的泪珠断了线地飙落。
寝榻上,慧妃全身颤抖,抓着寝榻旁的帐幔吃力爬起,脸色白如窗纸,全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瑟瑟发抖,上下牙齿止不住的咯咯作响。忽然眼前一黑,她整个沉重的身子如被抽去支撑的扯线木偶滑落脚踏,不省人事。
乾清宫中,玄烨正手持黑漆彩绘龙纹毛笔于端砚中沾染朱砂,才提笔到奏折之上,一个出神,鲜红似血的朱砂已经滴落纸面,眉头才要皱起,已经听到梁九功少有的焦急声音。
“皇上,咸福宫又出事儿了!”
玄烨把毛笔一扔,愠怒道:“慧妃又怎么了?”
梁九功头一缩,死死压住喘息声,道:“回皇上,昨儿个慧主子晕了过去,惹得太医院又是一通忙乱,所幸腹中的小阿哥并无大碍。只是只是慧主子不知是否听到了什么,面色吓人得紧,再也不肯进食,就是一滴水也不愿意喝,奴才晓得皇上近日心里烦忧,原也不敢禀告皇上,可是奴才担心再这么下去,慧主子怕是熬不到产子那一日,就是熬到了也没力气在那鬼门关走一遭哇!”
玄烨怒道:“胡闹!她就是想死也别带上朕的儿子!皇后呢,皇后去劝过了么?”
梁九功回道:“皇后娘娘自然是守在咸福宫的。只不过慧主子说了,谁也不见,只求见皇上最后一面儿。皇上您看”
玄烨冷哼一声,“她倒还有脸见朕!朕不想再看见她。”
梁九功急道:“皇上,您是没瞧见慧主子那吓人的模样,奴才看着实在是害怕,万一慧主子一时想岔了,小阿哥可就”
玄烨冷凝梁九功:“她敢?”话说着,脚步却已经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