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见着慧妃的时候,慧妃是一副盛装华服的模样,如绸缎般的黑发盘成利落齐整的两把头,发鬓之中压着一枚娇黄芙蕖绒花,云髻雾鬟,斜插一支银鎏金簪子,簪子上垂下细细的鎏金流苏,摇曳生辉。为了掩盖憔悴灰暗的容色,妆容一反常态厚施胭脂,寇红的口脂明艳动人,朱唇未动,已先觉口脂香。身上一袭妃色大毛对襟长马甲衬得肤白如脂,衣上绣着半开与开到极致的金丝线莲花,清雅而不失华贵,即便是腹部高高隆起也丝毫不减柔美姿色。只是眸中暗黑的哀恸无从掩饰,神色恍惚犹如丢失七魂六魄。
她的手吃力撑着后背,徐徐福身:“皇上万圣金安。”
玄烨阴沉的面色一见眼前这幅熟悉的装扮,忽然如冰山融化,眼里也染上了深沉的悲伤。原本伸出手意欲将她扶起,转念之间却还是收了手,只是凝视着她。她身上所着所戴皆为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玄烨恍惚之间只觉眼前之人还是当年之人,眼前之景还是当年之景。仿佛还是初见时他出口吟出的那一句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别屈着身子了,起来罢。”
慧妃谢了恩艰难直起身子,挤出一抹笑靥:“许久不见皇上,皇上气色却是憔悴了些许。这些是妾一早便吩咐小厨房备着的,全是皇上最爱吃的,皇上尝尝可好?”
慧妃双手在餐桌之上忙碌起来。玄烨这才注意到她原来特意为他备下了满满一桌的佳肴。
玄烨一手按住慧妃停不住的手,顿时,一股冰凉触感令他不由蹙起了眉头,“手怎的这般冷?别忙活了,朕不是来吃东西的,有什么话儿,你说便是。”话未说完,手已经收回。
手背上的温暖一瞬间被抽离,慧妃愣了一愣,只觉心中的冷更深了一层,款款放下银箸,“皇上还知道妾冷?这般的冷当真算不得什么,待到阴曹地府,冰凉的尸体被埋在暗不见天日的地底下,那才叫真的冷吧?”
玄烨面上浮上不悦:“你千方百计想见朕,就是为了说这些么?”
慧妃莞尔一笑,却似泫然欲泣:“皇上初次见妾,妾身上穿的就是这件衣裳,原本已经穿不下了,只是皇上曾说妾穿这件衣裳最是好看,妾一直舍不得掷弃,每年都叫司衣库修改,皇上您看看,这衣裳穿在身上紧得很,是不是不合身了,没有当年好看了?”
玄烨凝着她高耸浑圆的腹部,沉默不言。
慧妃抚了抚发髻上的绒花,又道:“当年皇上还亲自为妾于莲池中摘下一枚新开的莲花儿,为妾戴入发中,只可惜如今是冬季,妾找不到真花儿,只好用这绒花儿代替了。还有这发簪”手温柔地抚上发上的簪子,“皇上刻意命人在这簪子上镌刻莲花纹,这还是妾十五岁及笄之时,皇上送给妾的及笄之礼。皇上可还记得,喜爱莲花儿的并不只是皇后一人?”
玄烨低沉唤道:“苏依尔哈”
慧妃温婉的丽容蓦然变了颜色,厉声道:“别再叫我的名字!”
玄烨蓦然怔住。
慧妃胸腑忽然剧烈起伏,连着双手也都剧烈抖动着,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在墙面般厚重的脂粉上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活至今日,我从未像如今这般厌弃过我的名字!这个名字从皇上嘴里叫出来更是让我觉得痛恨!我原本不是这个名字,当年进京之前可汗亲自为我取了满名苏依尔哈,愿满蒙一家,即便我深知自己不过是联姻的工具,可当我见到皇上之后却觉无怨无悔如今我才知道,这么多年的相伴,我竟比不过这一朵花!”话音方落,发上的莲花旋即被她扯落地面,犹如真花离了花枝,失了倚靠。
玄烨怒道:“你放肆!相伴多年,朕竟不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是朕有眼无珠看错了你。你看看你如今成什么模样了?竟还有脸在朕面前撒泼!是朕太过纵容你!”
慧妃讽笑出声,一字一顿:“纵容?纵容!皇上待我若是纵容,那么待皇后该算是什么?她暗杀妃嫔,谋害皇嗣,装神弄鬼,最终却将这所有脏水统统泼到我的身上!”
“住口!”玄烨怒喝,额上青筋若隐若现,“信口雌黄!人证物证历历在目,你罪不容诛,事到如今不但不知悔改还这般歪曲事实,胆敢诬蔑诋毁皇后!当真死有余辜!”
“死?”慧妃凄凉一笑,“死又有何可怕?可恨的是代真正该死的人而死。多年来,我真心待她,更时常忧心她宠冠后宫而成为众矢之的。可笑的是,她以一副蛇蝎心肠换取我的赤诚之心!恶毒贱妇如此待我,才是真真正正的罪不容诛!”
玄烨怒极,双眸意欲冒出火来,挥手扫落面前精致菜肴,几欲掀桌,只是当目光落到慧妃隆起的腹部时,满满的怒火终究还是浇熄了大半,“人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你死到临头了却还满口恶言恶语。你怎就不为腹中之子积些口德?有你这样的生母,何其悲哀!”
慧妃情绪看似平和下来,泪痕未干又添新泪:“皇上就这般相信皇后,却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吝于给我,凭着几个奴才就这般将我定了死罪。而皇后呢?你为了她毁灭东灵供词,撤换六宫茶叶,就连皇嗣命脉亦可置之不顾!何其偏颇!”
玄烨眉目一动,语气疲软下来:“朕欠皇后的,实在太多。事关皇嗣,朕自然大意不得,茶叶一事朕早已命人暗中查探,并非朕包庇护短,如今并未有确凿证据证明是何人所为,即便皇后确有可疑之处,也不是轻易便可草率下定论。如若查出事关皇后,朕自然不会不管不顾。而你,慧妃,你当真以为朕仅仅凭着几个奴才便定了你死罪么?钟粹宫庭院之中的钩吻花莫非是自己长出来的么?当年已有瓜尔佳氏为你背黑锅,如今你竟胆敢将心思动到皇后身上!单凭这一点,你纵是死上一千回亦难以赎罪。”
慧妃愣住,喃喃道:“钩吻花?钟粹宫里怎会有钩吻花?”眸光忽然惊而狠厉,“一定是皇后!皇后害我!皇后如此害我!”
玄烨厌极转身背对,“这些年来,皇后待你不薄,朕全都看在眼里,是真情抑或假意,你抿心自问。”
慧妃倦极闭目:“皇上以为我愿意相信她是如此歹毒之人么?皇上不知,早在常答应之死我与皇后便已疏远了。常答应的贴身宫女绛云诬陷我为杀她主子的凶手,最后身中砒霜而死,而她所中的砒霜便是东灵投放在她吃食之中,后来东灵当着我的面儿招认是受皇后指使。东灵一早便是皇后安插在我身边儿的眼线,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后的双眼。如今看来,就连林忠和紫玉只怕都是她的人,没曾想我竟值得她如此处心积虑,千机算尽。罢了罢了,如今还要争辩什么呢?是我输了!宫中寂寥多年,到头来还是输了人,输了情,输了心,输了命!”
玄烨抬起的脚步忽然顿住,终究还是没有回头,“朕和皇后会好好儿抚养你腹中之子,你不必挂心。”
慧妃的声音忽然变得虚无缥缈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皇上,回头再看我最后一眼,好么?”
玄烨站在原地,昂首深吸了口气,末了,一言不发踏步离去。
慧妃红唇慢慢绽开一朵凄美的笑花:“皇上,不知咱们的孩子长得像谁多一些?这些是我亲手做的小衣裳,”苍白如纸的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暖炕上叠放齐整的一摞小衣裳,“还请皇上将它们一同焚烧给我们母子,莫让这可怜的孩子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庭院中忽然有惊鸟飞掠而起。
待玄烨意识到慧妃话中之意惊而转身之时,慧妃已经倒地。发上的金簪深深没入高高隆起的腹部,如注的鲜血自血洞中汹涌而出,蜿蜒流落地面,宛若一条鲜活的赤练蛇。
“苏依尔哈!”
慧妃终究还是被玄烨紧紧抱入怀中,奄奄一息,嘴角缓缓溢出鲜血,断断续续道:“皇上我以孩子之死证明证明我是清白的这样的结果你愿意相信我了吗?”
玄烨双目通红:“你好狠的心!他是你的亲生孩子,十月怀胎,你怎就如此狠心!”
慧妃笑道:“有皇后在他活不久的与其留他一人孤零零在这世上受人欺凌而死,不、不如让他随我一同干干净净地走,也好早些投胎个好人家。”
玄烨手上沾满了血,眼中满满也是血,“有朕在,谁敢伤他!你竟这般杀害朕的儿子!朕绝不原谅你!”
慧妃无谓笑笑,瞳孔开始涣散:“当真可笑。被你冤死之人还要反过头来祈求你的原谅么?皇上,你既然如此负我,那便让我临死之前做一回真正的恶人罢。我诅咒皇后将来不得善终,诅咒她的儿子将来无法继承帝位”话至最终,拼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厉声喊道,“诅咒皇上和皇后终有恩断义绝一日!”
在玄烨的怒发冲冠之中,慧妃呕出最后一口血,紧拽着玄烨胸前氅衣的手蓦然垂落。死不瞑目。
玄烨因怒极而颤抖的手替她阖上双目,咬牙道:“来人,传朕旨意,慧妃博尔济吉特氏,难产而死,母子俱亡,着降为嫔位,”顿了顿,“予以火葬。”
呼啸的北风乍起,刚停歇不久的雪花又飘飘扬扬而下。朱颜久站于廊下,双腿已被冻得麻木,动弹不得,安德三的手臂被他紧紧捏着,暖阁中旨意一下,两行热泪终于夺眶而出。
咸福宫暖阁之中,未艾轻快的步伐匆匆而至,福身过后,含笑道:“娘娘,慧嫔母子俱已殁。”
昭妃倾城容颜慢慢晕开一抹如花笑靥,媚眼飞红,纤纤素手将发上的小白菊摘下,扔进一旁的炭盆之中。火苗瞬间将花朵吞噬,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它已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