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嗻!”明珠沉吟须臾,款款问道,“敢问皇上,刑部一旦介入,事件势必闹大,倘若牵连过广”
“这事儿闹得还不够大么?就是没有你刑部的介入,死了这么多人难不成还能遮掩了过去?”玄烨怒道,略有迟疑,终究还是问出了口:“明珠,朕问你,此事和皇后有关么?”
明珠怔了怔,旋即以额贴面,郑重磕了一头:“奴才以项上人头为证,茶叶一案绝非皇后娘娘所为!”
“那还顾忌什么?”玄烨薄唇一抿,清晰吐出三个字:“尽管查!”
冬雪消融,寒冬渐逝。咸福宫庭院阶前的四季海棠色相正当时,一场春雨方歇,寒意散不去,雨露飘洒花间,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暖阁玄关处的棉帘子被小宫女掀开,一股子香风流出,未艾正引着敏答应及其身侧的宫女入内觐见昭妃。宫女手中捧着沉甸甸的织锦礼盒,进了阁中进献给昭妃。
“给昭妃娘娘请安。”敏答应款款行礼,“过几日便是娘娘的生辰,妾也没什么好宝贝送给娘娘,此物并不贵重,也不知娘娘喜不喜爱。”
未艾打开礼盒,将东西拿出呈在昭妃面前。却是一件掐丝珐琅状元红牡丹盆景,鎏金盆身饰四大美人纹饰,栩栩如生,典雅秀气。盆上之景为多簇状元红争相绽放,枝干为金,绿叶为玉,莹莹如生,剔透玲珑,雍容华贵若花仙之首魂附其上。
纵然是见过无数珍宝的昭妃亦为之赞叹:“此物若说不贵重还真是埋汰它了。莫说用在它身上的金玉有多少,就是单凭这品相、这工艺,也绝非俗物了。你实属有心了。”随即赐了座上了茶。
敏答应落座,笑答:“只要娘娘喜爱便好。”
昭妃回以浅淡一笑,挥手示意未艾收好,“未艾,你亲自去一趟坤宁宫,把这好东西给皇后娘娘送去。”目光落向发怔的敏答应,“本宫借花献佛了,妹妹不在意吧?”
敏答应回过神来,柔声道:“东西既然已送给了娘娘便是娘娘所属,娘娘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娘娘做任何事情自有娘娘的用意,妾一切听从娘娘。”
昭妃满意颔首,自未艾手中接过温热花茶,浅饮一口,悠然道:“本宫知你心意,你也知本宫心思。你说你送这东西,本宫若是束之以阁未免暴殄天物,若是摆在案上你是想本宫招人耳目么?”
敏答应忙不迭站起欠身,道:“是妾思虑不周,娘娘莫怪。”
“你一片孝心,本宫自然不会怪你,”昭妃虚扶了一把,慵懒魅色全然浮现眉目之间,“听闻懿嫔的绿头牌已经备下了,想必那承乾宫又要恢复往日风光景象。你和平嫔倒还真是给足了新人侍寝的机会,一个刚解除了禁足之令,另一个又搭了进去,也不知本宫要你们有何用处。”
敏答应垂头低声道:“是妾无用,一直未能争得皇上垂怜。只是平嫔这一禁足并非坏事儿,不是么?前段时日她接连侍寝,不知情的人只道她盛宠隆重,皇后却在她圣眷正浓时将其禁足,如今六宫都道皇后善妒呢。”
昭妃莞尔一笑,浓妆似玉砌,精致若无暇,她挑高了入鬓长眉,浅浅一笑:“却也是你这张嘴儿起的作用,一碗白水是满足不了饥饿之人的,你总得添点儿什么足以果腹的东西才是。很多时候,真刀真枪未必能致人死地,而流言蜚语恰恰能渐渐杀人于无形。”
敏答应恭声道:“娘娘说的是。”
谈话间,张甫近得昭妃跟前禀事:“娘娘,事儿都办妥了。”
昭妃懒懒“嗯”了一声,眨了眨眼,那眼帘之上如血般的飞红熠熠凝辉,她带笑望着敏答应,后者知趣便携了宫婢跪安了。暖阁中便只剩下昭妃和林甫主仆二人。
待人都走远,昭妃才端出了正色,问道:“人当真可靠?”
林甫神色笃定:“娘娘放心,奴才都照娘娘的意思办妥了,人已被刑部的人秘密护送至京,刑部那可是铜墙铁壁,没有人能够杀他灭口。只是奴才担心刑部尚书不好糊弄,那苏令已经被一同押解进京了,此刻正关押在刑部大牢呢!看样子他与茶叶一事脱不得干系,否则刑部尚书也不会亲自审问他。”
昭妃面色蓦然一冷:“纳兰明珠亲自审问?苏令倘若茶叶一事当真与他有关,那么苏想容只怕也没那么简单。”
林甫爬满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眼睛倒是透着不符年纪的炯然精亮:“再如何不简单如今也成一抔黄土了,又有何为惧?娘娘总是能防微杜渐,否则以颜贵人的姿容才智,若是放任她得宠上位,将来不可不畏。”
昭妃以手支额角,发鬓珠翠叮当作响,倾城疏媚之姿尽显无遗:“不可畏。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她连这道理都不懂还指望在这深宫长足而立?杀她不过为饵,若非鬼火一事横生枝节,何须费尽本宫心思?说到这事儿,你未能善其后啊,宫棠那贱婢还没死么?”
林甫躬低了腰身,恭声道:“是老奴无用。宫棠倒是个命大的,一场大火都烧不死她,好在死了一个圆月却也还是好事儿。娘娘放心,姑且不论她还能不能醒来,即便是侥幸醒来,她也落得皇后疑心了,而咱们这边儿的事儿她断然不敢透露只言片语,否则两头都是个死字儿。故此老奴并未对其再下狠手,一来是没必要,二来是担心枝节横生。”
“嗯。”昭妃沉吟道:“她若死了也就罢,若是活着还是有用处的。原本她便以为我们只想取圆月一命,将她置身火海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哪里知道我们意欲将其一并灭了口?也罢,你盯着点儿,她若是醒了,你给想个法子让她重获皇后信任,告诉她,来日事成,本宫自会许她荣华富贵。”
林甫回道:“嗻,老奴定然安排妥当。”
昭妃将案上另一盅温茶递上,林甫忙接过,“谢娘娘赏赐。”
昭妃纤纤玉手拾起身旁一枚八角菱花双凤带柄铜镜细细照着,幽幽道:“谙达,你看看本宫这张脸可有一点点儿在变老?”
林甫一怔之后是一笑:“娘娘说的什么话儿呢,过几日是娘娘二十岁生辰,双十年华正当时,跟那老字儿可是半点儿也不沾边儿。”
昭妃扶正鬓边金步摇,“嗤”然一笑,道:“本宫是所有嫔妃之中最年长的,后宫新人频出,只怕再过个三五年,本宫这张年华渐逝的脸皇上是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林甫只微微笑道:“娘娘虽有绝色姿容却向来不以色侍君,奴才以为娘娘不会在意这点呢。”
昭妃疏懒笑笑,那笑容却分明有悲戚:“你何曾见过历朝皇帝待一个丑女动过情上过心?身为宫妃,即便再如何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单凭一个智字儿是不够的,智与色就好比唇与齿,两相辅佐,智为主而色为辅。意欲上位者,缺一不可。”
林甫眼中透出疼惜之色:“这一步一计,一步一挨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哇!”
昭妃闭目,日光透过窗户明纸如薄纱披落她浓妆玉砌玉容之上,眼帘之上饱满的殷红沐浴在日光之下,越发夺目生辉,却隐隐透出冷肃之气,浓密的双睫在面颊上投下两道美丽的阴影,轻轻颤动。再睁眼时,菱花铜镜中的倾城绝色又是疏懒娇媚中隐透精睿厉色,再寻不着半分悲戚疲软。她玉手轻放铜镜,红唇微扬:“眼下当务之急是茶叶一事,刑部那边你给盯紧了。”
林甫躬身应着,昭妃起身下了脚踏,声音慵慵懒懒:“你道苏令的供词有用还是那个卑贱茶农的证供有用?”
林甫面色一变,喏喏道:“若是两人所说不一致”
昭妃光洁如玉般的下颌扬起,冷冷道:“必须待到苏令供词出来之后再见机行事,你给本宫下道死令,在此之前,无论刑部用何招数,茶农都不许道出只言片语,若违此命,全族必死!”
春寒料峭,夜风催人冷。僻静深宫一隅,一双苍白纤细如竹的手关闭了两扇窗户,阻止了凉风灌入,却也将一地如霜月光隔绝在外。
偌大的阁中仅燃放着一支银烛,烛芯方剪过,灯罩置于一侧还未罩上。听得外头隐约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她迅速将案上的白色纱笠戴上,轻灵的身躯这才从暗处转入明处,凝神望着玄关处。昏黄烛光下,但见她素白月华裙之上披着白色立领无纹斗篷,身形极为瘦削,却隐有一股冷肃贵胄之气散发而出。
果然,一名躬着身子刻意压低顶戴的內监很快悄然而至,止步在残破九曲屏风外,恭恭敬敬道了声:“四主子。”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冷淡:“人已在刑部大牢了?”
內监恭声应道:“是,纳兰明珠亲审,眼下尚未动用任何刑罚逼供。敢问主子,奴才应当做些什么?”
“做什么?”她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变得凌厉而咄咄逼人,“你们连一个灭口任务都做不好,我还敢让你做什么?”
內监慌忙下跪:“是奴才无用。只是奴才百思不得其解,原本我们的计划滴水不漏,绝不可能有人存活下来”
她凌厉打断內监的话:“如今人已经在刑部,你现在跟我谈原本?”
內监的脸面藏在顶戴之下,看不清神色,唯有声音透露了他的迟疑:“刑部防着人证被灭口,可谓严防死守、滴水不漏,我们的人如若在这节骨眼动手,只怕容易暴露。”
白衣女子沉吟片刻,语若冰霜:“一个小小的茶农倒也不足为惧,他所知道的无非就是茶叶中掺了东西,至于其他的,他也一概不知,又能翻起什么风浪?也罢,这个人暂且不必管他。倒是苏令”
內监细声道:“四主子放心,苏令最终的罪状无非就是勾结宫妃,谋害皇嗣,绝不会再有其他。”
夜风拂过,微微撩起她白纱一角,隐约可见长发披肩,下颌尖细,“可别让有心之人将这滚烫的水真正泼到皇后身上了,皇后不能死。”
內监颔首道:“奴才明白。”
“你还要明白,死人有时候恰恰是最好利用的。”她转身朝内走去,烛光被凉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晃过她的衣衫,一瞬之间可见露在斗篷外的白色衣袖袖口处一枚小小的洒线绣月下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