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摄政王燕霁云一生顺风顺水,功名权柄样样不缺,唯有一点算不得圆满:他戎马半生,始终没个一儿半女。他与青梅丁幼微自小相识,十九结发,夫妻二人鹣鲽情深,府中并无一个侧妃通房。只是王妃体弱,成亲八年未能有孕,常为人所诟病。
后来国师为燕霁云算了八字,说摄政王命格煞气太重,不利子嗣。这话散播出去,京中百姓方才放过无出的王妃,转而议论摄政王究竟造了多少杀孽,以致命中无后。
转机生于第九年的夏夜,丁幼微梦中见皎洁月光洒满庭院,须发皆白的老人拄着拐杖踏月而来,将襁褓推入她怀中。她惊醒后忽觉腹中微微一坠,十月怀胎后生下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
这便是睿郡主燕月生了。摄政王妃怀孕时,恰逢先帝驾崩。临终前先帝将幼子姜佚君托孤给表弟燕霁云,于是摄政王扶了小皇子登基。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丁幼微的肚子,唯恐她诞下一个儿子,以致燕霁云生出不臣之心。待燕月生呱呱落地,皇室朝堂的那帮人才松了口气,不再整日提防摄政王一家。
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没有儿子后继无人?
尽管外人万般不屑,丁幼微对女儿始终爱如珍宝,时常抱着她去庙里烧香祈福,愿女儿平安长大,不要如她一般体弱多病。某日她在道观遇到一位白发苍颜的道长,襁褓中的燕月生一见他便格格而笑,伸出手要抱。丁幼微大为惊异,以为有缘,便问道长能不能为女儿卜上一卦。
道长接过襁褓,点了点婴儿的下颌。燕月生仿佛认得他一般,伸手就去揪他的白胡子。道长并不呼痛,只哑然失笑。
“前因不昧,果然宿慧非凡。王妃有此一女,也算是了却心愿。”
丁幼微听得上半句全然是夸赞,不由得满脸喜色。然而待道长下半句话出口,她脸色蓦的变了。
“……只是此女前世身负罪业,今生怕是不能善终,恐怕累及家人。王妃若是舍得,可将这孩子寄养在贫道膝下,待她过了十六岁,贫道再还王妃一个全须全尾的小郡主。”
京中的算命先生,无论有没有真本事,做生意的时候总不忘说上几句好听的奉承话。即便当真算出凶兆,也会在话里留下几分回旋余地。毕竟这是在京城,扔一块石头下去,砸到的三个人倒有两个身居高位,剩下一个也不是寻常白身,都不是能得罪的主。
话说得这般直白难听的道士,丁幼微还是头一次遇见。她勃然变色,劈手将孩子从这满嘴胡吣的道长手中夺回,便要转身就走。白发道长哈哈大笑,指着燕月生连连摇头:“冤孽!冤孽!”化作一阵清风不见。道观中人见到这场景,纷纷望风而拜,只道是神仙下界点化。丁幼微意识到这道士大有来历,颇有悔意,却追之不及。
燕月生自幼便常听母妃说起老人月夜送女的故事,仙人道观点化的传闻只在丫头碎嘴的时候听得一言半语。不明其意的燕月生去问母亲,什么是“冤孽”。摄政王妃严查了背后议论主子的丫头,清算月钱后将她们都撵了出去,另换了一批嘴巴严实性格忠厚的伺候郡主起居。
当夜燕月生蜷缩在红绫被中昏昏欲睡,朦胧间看见母妃挑起纱帐坐在床边,爱怜地摩挲着她的额头。
“你是上天赐给阿娘的宝物,才不是什么冤孽呢。”
话语饱含爱意,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在现实和梦境交界徘徊的燕月生迷迷糊糊地想:原来这就是被爱的感觉吗?
原来我也可以只是因为我是我,而被爱着的吗?
她眼角忽然流下了泪水。
“这丫头怎么一直在哭?”
“没看到她在发热吗?你给她被子捂严实了,多出些汗,明早兴许就能退烧了。”
来人按上燕月生的额头,试了试她的体温。梦魇缠身的燕月生觉出这手粗糙得很,半点不如母妃那般光滑细嫩,但给人温暖的感觉却分无二致,下意识便在掌心中蹭了蹭。
然而那手很快拿开了,燕月生挣扎着想要去够,却被两床被子压着动弹不得,重又跌回梦魇中。
景平七年冬,太皇太后病重,姜佚君召睿郡主入宫侍疾,每年冬天都会入宫给太后逗乐解闷的燕月生毫无戒心地去了。没想到姜佚君翻脸无情,直接命禁卫军将燕月生擒下,押入天牢等候发落。
身陷囹圄的燕月生这才知道,姜佚君打定主意要屠燕家满门,竟然不择手段到向妖族求助。只是燕月生天生直觉惊人,寻常妖族近不得她身,靠近摄政王府时必会被发觉。姜佚君这才利用了太皇太后的病,先下手将燕月生关起来,好让妖族顺利潜入王府。
而姜佚君请动妖族的筹码,正是传说中上界星君转世的燕月生本人。
“身负罪业,不得善终,牵连家人……”铁链缠身的燕月生回想起那位道长的批语,怆然长啸,“姜佚君,我父王当年虽然管束你的时候稍许严厉了些,可半点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这是在自毁长城!”
身披白狐大氅的帝王只是站在牢外,目光冰冷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那么陌生,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她其实从来没有看清过这个人。
眼前的青年是已经羽翼丰满君临天下的皇帝,不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姜佚君。
“你就这么恨我父王?”燕月生声音嘶哑,“恨到要和妖族联手的地步?”
“不,虽然你爹给朕带来了不少麻烦,但朕最恨的人不是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声嗤笑。
“朕最恨的人,其实是你!燕月生,燕家有今天,全是拜你所赐!”
声若雷霆,字字诛心!梦魇瞬间破碎,浑身冷汗的燕月生惊醒坐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微弱的天光自窗外照进,黎明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