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甲国照把我轻轻地放在床上,拿起枕巾,把枕巾当成扇子,一会在我头部搧风,一会在腿部来回搧驱赶蚊子聚集伤口处。我想快点长大,但想到这些,鼻子一酸眼泪就掉落出来,想着想着,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
‘滴咚滴咚’落雨声,把我惊醒。我觉得被窝里没有人,微微抬起头,天还没有大亮,看见甲国照正坐在窗口抽烟,烟蒂一闪一闪,照着他那坑坑窝窝麻子脸,那是一张忧愁和无赖的脸。他听到响声后,把烟丢到地上,用脚踩灭,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爷爷在这里,爷爷不会丢掉你,你放心,再睡一会儿。”天气也变得凉爽了,我很快睡戳了。
第二天甲国照背着我回家了。路过李水平的家,李饼子问:“甲王乙得了什么病?”甲国照黑着脸说:“没有什么,是小毛病。”“甲王乙快来搧糖纸。”李水平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右手扶着门框,对我嚷道。我对他说:“我生病了,我无法走路,也无法与你玩耍,你找刘明兴与你玩。过几天,我们一起玩耍。”王世清看到甲国照背着我,我对着他喊:“爸爸。”双手向王世清招手,想要他抱抱我。他在门口就解开黑色帯子,把我抱到手上,问我:“还疼吗?”我点点头,说:“还有点,我们儿子勇敢。”他对甲国照问道:“爸,他的病有办法治吗?”“没有,说我们去晚了。”甲成果噙含泪水,默默无声。甲国照说:“你们只管把家里管好,我找一些偏方可能治好。欧大姐来了,对甲成果说:“你们小甲的病治好了吗?”我妈忍不住眼泪像雨点一样,从眼眶里流出来,欧大姐眼睛也跟着发红,眼泪在眼眶打转转,说:“这都是他的命呀,你们已经尽力了,妹子不要呕气!”甲王乙躺在床,听到王世清轻声道:“爸,小甲咋办?”“这么点事,你们都慌了,应付不了,你们不要管,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我明天带他到重时大队老中医。”
晚上,甲国照瞧瞧我,我紧紧地眯着双眼,怕他知道我偷听他们谈话,我心里想,因为我给家里带来严重影响,我听到妈妈的哭声,我眼泪“叭嗒叭嗒”顺着脸流进颈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甲国照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甲王乙,我乖孙子,不管你睡戳还是没有睡戳,我都要对你说,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困难,不要怕,要想如何面对,再难的事都有解决办法。我小时,我爸死的时候,拉着我和你瞎爷爷手说,你是哥哥,一定要关心弟弟,在任何时侯都不能弄丢了弟弟,你弟弟没有你聪明,你还要记住,任何时候活着是我们存在世上的唯一证明,活着是敢于与困难作斗争旳最好证明。正是我坚信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都活下来。”我听到这些话,我知道由于我的原因,给家庭帯来困难,我也知道我的病情严重性。
翌日清晨,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把周围的天空染得黄灿灿,宛如咸鸭蛋刚刚夹破流淌出来的蛋黄。甲国照还是用那条灰色帯子背着我出发,随着与重时大队距离缩短,事情变得越来越有希望,一路打听结果:老中医是我们希望之人。一位路人还祥细描述他们儿子患病情况与我相同,最后也是这位老中医治愈的,还把他们儿子拉到我们面前,好像证明他所说之事是真实的。
我们走进一个院子,空气中弥漫着中草药药味,这个院子是一个四合院,住有四家人,听说都是他们一家人。一位中年人接待我们,甲国照说:“我们要找兰中仁老师给我的孙子看病。”“我就是,你们觉得我不像吗?”“我们以为是一位六七十岁老人,没有想到兰老师保养得这么好。”兰中仁轻轻揭开我腿上沙布,瞧了瞧伤口周围,然后叹口气说:“你们这个很麻烦,能不能治好,你们也找很多医生看,现在还不好说。要看他的造化,看他自身的抵抗疾病的能力。这样我先开几副中药吃一下,如果病情没有继续恶化,那就来。”甲国照感觉自己一下落入冰窟隆里一样,从头到脚都冰凉。他感觉希望正渐渐破灭,但还是抱着这个病一定会被偏方治好的幻想。
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随时看到甲国照背着我出门,回家时帯着一串大包小包中药。归来时,总有人前来观察,他们从爷爷的脸上有时看到希望,但更多的是失望。刘明兴、李水平、王明建等小伙伴们不懂得究竟我得什么疾病,但是从我爷爷和父母的脸上感觉到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当我扶着墙来到门口时,他们显得不知道同我说什么,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不说话或喊一声:“甲王乙。”声音是异样的,亲切中帯怜悯。我感受到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关注我,从内心中有一种娇气感和满足感,因为我是一个病人,所以我哀伤和幸福地接受人们一双双祝福与安慰的目光。我也变得‘文静',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板櫈或躺在椅子上,我总是用感激的目光看帮我的人。
爷爷每天煮早饭前,取出一包中草药,用水把药轻轻漂洗二次,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挡在土陶瓷熬药罐口,把水倒出来,再加水浸泡一小时,放在原本放置顶锅是指利用煮饭的热量烧热水,位置在锅与烟囱之间处大火熬开,小火二十分钟,倒出药汁,再加入水重复熬制一次,二次药汁混合喝,整个火炮街都弥漫一种中草药味道。爷爷麻子脸上帯微笑,端着一碗黑黝黝中药汁,中药汁上面还冒着热气,宛如夏天清晨河水上面飘浮的雾气,慢慢地向我走来。每当我看见他端着碗心里有种害怕和恐惧感,脸上和嘴里都表现出不愿意。他总是对我说:“男子汉,要勇敢,要战胜困难,困难就是你的敌人,喝了你的病也好了。”,然后,他给我一颗水果糖教我晗在舌根下,用瓢根舀满药汁,放在自己嘴边吹吹,再用嘴唇舔舔感觉不烫,把药汁放入我的嘴里。药汁入口,有时感觉特别苦,有时苦中帯酸或甘或微甜或咸,让人最难忍受的是一种馊臭味,有几次药汁都从我的胃子跑出来,在这时我眼泪在脸上乱跑,嘴巴里流出‘唔唔唔’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词语,双手乱舞。爷爷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说:“都是爷爷不好,药汁烫了,使我们孙儿把药吐出来了。”,当我看到他黑黄色脸上出现红色的手印,稀疏的头发中白发陡增,宛如一夜白了头,我用手拉住他的手说:“爷爷,我重新喝。”每天晚上,让我躺在床上,他先用冷开水在我包扎沙布周缘浸润后,再轻轻揭开中药膏,重新取张中药膏敷贴到伤口,包扎好。
随着喝中药的时间一天天过去,刚开始中药那种苦麻的味道,让我无法继续坚持下去,但是一想到爷爷为了活着,吃猪食,我这又算什么,想着那么多关注我的伙伴们,我又忍着喝,喝着喝着我内心那种对抗的心态也变得自然,觉得每天喝药宛如每天吃饭一样,只不过我比别人多喝了些东西。慢慢地刘明兴他们陪我甩纸包,一开始他们帮我捡,有一次,我突然自己去捡起丢出去的纸包,李水平嚷道:“哦哦哦,甲王乙,你病好了,能不扶门能行走了,甲王乙能走了。”我自己也感到很惊讶,我又拭着走了几步,腿杆也不是很疼。甲成果从屋里挺着大肚子走出来,说道:“儿子,你到妈妈这里来。”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她的眼泪从眼睛流出来,用手一抹,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儿子病好了!”
晚上,甲成果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王世清和甲国照,甲国照说道:“其实我早知道,我们孙儿的病,一天天在变好,只是你们没有注意,我每次给他换药脓汁逐渐没有,新鲜嫩肉出现了,而且你看他是不是比以前变胖了,脸上也变红润。”王世清接着说:“饭量也增加,等甲王乙痊愈了,要好好感谢兰老师,是他给我们儿子第二次生命。”甲成果说:“爸,小甲逐渐好了,你变瘦了,变老了。”眼泪又在她的眼眶里转,宛如一滴露珠在荷叶上滚来滚去。在睡梦中,我梦到自己比刘明兴他们都跑得快,自豪地说,我的腿好了。
七
闷热潮湿的夏天,离我们远去,特别是让人揪心的事情已经完美解决。清晨,王世清拉着硬胎木板空车,嘴里哼着小调,迈着轻松的步法,走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凉爽的秋风吹得他的头发乱舞,钻进衣服,衣服好像充气的气球;秋风吹进他的心里抚慰着整整一个夏天王世清狂跳不止的心脏。
在乡间土路上,王委员向他们迎面走来,问道:“王世清你为什么这样高兴,是捡到一块金子还是捡到一叠钞票。李饼子你为什么哭丧着脸,是别人借了你家粮没有给你还,还是借了你家钱没有给你还呢?”李饼子停下脚步,肩上挎着一根厚厚的黑色宽布帯子,它的两端分别连接木板车上,抬起头说:“报告王委员,他的儿子腿好了,狗都跑不赢他,他老婆又怀孕了,你说他能不高兴吗?我的老婆天天叨叨唠唠说,我们家没有别家那样好过些,年年粮食接不上,今天又报怨说这说那,我说你也是生一个仔后,就不生仔了,你说我心情能开心吗?”“你们儿子真的好了吗?”王委员盯着王世清问道。王世清用手把头发向右搂搂,满脸笑容道:“这个事,那能开玩笑,我儿的病幸好遇到兰中仁医生,否则他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呢。”王委员接着张嘴大笑道:“李饼子,你老婆现在不生仔,你没有责任吗?你先要检讨自己嘛。”王世清对李饼子说:“我们快走哟,活儿都被别人抢完了。”李饼子对王委员说:“王委员,我们先走了,改天向你汇报我们家的情况,希望领导对我们家的困难多多关心。”“你们快走,多为公社增点收。”他们走在到三郎庙公社水泥厂的路上,不停地遇到熟人,大家都问王世清同样一句话:“王老师,你儿病好了吗?”他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谢谢你的关心,他已经好了!”他回答一次,李饼子脸越来越黑,他心怀着羡慕嫉妒恨心态,心里越来越不开心。
路的两边几株遍体畸瘤的矮树和长满杂花野草的路沟,树叶和草茎上,都沾着灰色的粉末。路沟两边,是秋天收获的田野,有绿意盎然的玉米杆,有嫩黄色疏菜,有结满油菜籽的油菜杆,它们都静静地肃立着,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但都披着一层粉灰。一辆装满水泥的解放牌货车向他们开车,汽车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水泥路上,好像一名醉汉一样摇摇晃晃,水泥路面像案墩上的肉任人宰杀一样,路面压得四分五裂,路基碾得痛苦不堪。汽车经过后,宛如沙尘暴一样遮天盖日,王世清急忙停下车来,用手肘挡住鼻孔,紧闭口嘴,暂时停吸气。他看到李饼子从灰黄色的烟雾中走出来,眉毛、头发、皮肤、衣服都是灰黄色,分不清楚他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李饼子瞧见他,他看看李饼子,他们俩突然大笑起来,附着在他们身上的灰尘纷纷落下。
人拉板板车、拖拉机、卡车停在水泥厂铁门外,有的熄火,有的没有熄火,拖拉机头上竖起的铁皮烟囱和卡车藏在屁股下面的烟管,喷出一圈一圈浅蓝色烟雾,没有完全燃烧的汽油味、与人的汗溴味和煤碳燃烧过程中释放出的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怪怪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人们好像习惯这种味道,好像享受这种味道,这种味道意为着能挣到更多的工分,意为着能挣更多的钱,能换来更多的大米和衣物。人们在铁门外詈骂,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开大门,一把乌黑大锁挂在铁门内门鼻子上。一位老头从门卫窗户处,伸出他那干瘪的头颅,头颅上的大眼睛向门外瞟了一眼吼道:“吵什么吵,还没有到时间,一天到晚都只知道吵,还让人睡觉不!”他抬头看屋里墙壁挂着的闹钟,显示8:30。从屋里走出来,拖起一根黑色塑料软管,软管一端被连接在水龙头上,把它理顺后,打开水龙头,软管迅速扭动宛如一条黑色的蛇。他拿起软管对准大门地面,铁门猛冲,一股股清澈的水从软管喷射而出。瞬时,地面和大门变得明亮和湿润,黑色的污水中帯着泥沙和颗粒在地面上汇聚在一个个地漏处,从地漏处流向一条排水沟。王世清眼光向人群扫射一圈,对李饼子说:“我没有看见我们公社干活的熟人呢?”“他们可能还没有到吧!他们不像我们这样缺钱。”李饼子想了想回答。
大铁门缓缓打开,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水泥厂,他们拉着平板车进入厂区,沿着水泥路来到库房。库房门前已经有二十几辆木板车,有的正在把重量为五十斤的水泥袋装在车上,有的正扛在背上,有的正走向库房。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他穿着一件蓝色卡玑布衣服,衣服胸部左边是一个帯盖子的兜,右边印有‘涪江县水泥厂'五个红色行书字。他右手夹住一只烟,香烟头冒着弯弯曲曲的烟雾,嘴巴不断发出声音:“大家要小心点,不要把水泥袋弄破,安全地把水泥运输到火车站库房,数量不能少,否则你要赔赏,同时我们也不要你们生产队的副业队了。”王世清鼻尖悬挂清鼻涕宛如小草上露珠,穿着一件兰色的确凉衬衣。一股秋风吹得他头发乱飞,鼻涕在鼻尖上荡来荡去,越荡越长。他用右手抹掉鼻涕,两只手相互搓搓后,仰望着站在库房门口的工作人员说:“汪处长,我们来了!”“你们快上来搬运水泥,为必我还要下来请你们吗?外省催了几次,叫我们快发车,李饼子你们副业队只来你们俩吗?”“哪敢?”他回答道。王世清同李饼子把车放在其他板车后面,手里捏住一张塑料布,踏上水泥梯,走到库房,李饼子把塑料布拴在背后,半蹲着身体。王世清用双手抱起两袋水泥放在他背上,身体略微往向下闪,王世清忙着对李饼子说道:“一次两袋你行不!”“你放下吧!我还是可以。”李饼子颤颤惊惊地走向木板车,王世清背着两袋水泥,步法稳健地走下水泥梯,把水泥慢慢地放在车尾,木板车很快垒满了一袋袋水泥。他看着汗水不停从李饼子脸上滴落地下,宛如夏天黄豆般大小的雨点,落地后雨点很快消失,在厚厚一层水泥灰的地面留下一个个圆点。李饼子的脸被汗水画成一幅光秃秃山壑图,疲惫写在他的脸上。王世清把黑色宽布帯子斜挎在肩膀上,双手扶住车扶手,身上向前倾斜,左脚向前迈出沉重的脚步,车轮缓缓转起来,在裂缝的水泥路面上留下车轮印痕,木板车慢慢地向前运动。他们走出厂区,穿过一条石桥,河里流淌着浑浊的水,河边不时冒出一些车前草,还有不知名的植物,叶面上沾满水泥灰,水草顺水飘动,宛如唱戏女子抖动的长袖。车轮与石板接触发出“蹬蹬蹬蹬”摩擦声音特别响亮,突然从一颗河边孤零零的黄桷树里飞出一只麻雀,它嘴巴“叽叽喳喳”地飞向天空,它的存在给灰朦朦的天空增加点生机。李饼子眼光跟着那只麻雀走,脑袋从平视到仰视,直到那只麻雀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他用手轻轻抠头说:“王世清,我们今天天遇到一只麻雀,很少见,说明有好事喜事,是不是你老婆给你生了一个胖小子哟。”“不会哟,预产期还有几天,她还说今天与你老婆几个人到山里捡柴。”“不会哟,还敢去捡柴,不要命吗?我们今天少拉几车,早点回去。”他们边拉边说,不知不觉地来到三郎庙公社街上,三郎庙公社街上人来人往,街道两边是饭店、小付食店、商店,小摊贩把路占去一半,李饼子放开嗓子喊道:“灰蹭衣服,大家让开一点。”“妈的,我以为是什么东西来了,拉个水泥,声音还这么大。老子不让开又如何。”骂詈的语言不断在空气中泛滥,他们的板车艰难地行驶在街道上,王世清小心翼翼,害怕与人发生争吵。但李饼子的话一直悬在他心里,脑袋里不时冒出甲成果背着柴滚到坡下的情境。
甲会林端着一个大土碗,走进王世清家,他看见甲成果挺着一个不大的肚子正在扫地,他说:“嬢嬢,姑父他已经出门了吗?”甲成果瞧着他,甲会林穿着一件蓝色又脏又破的衣服,袖口又亮又油又黑并且有两个破洞,头发粘在一起,乱得像一个谷草窝。与其说是一条长裤,但看到的是一条长着胡须的短裤,一双黑脚站立平整土地面上,大土碗里的稀饭确实稀,一大碗水里有几个用刀切成小块的洋芋和零零星星几颗米。她看着他说:“会林,快来,我给你夹点下饭菜。”“嬢嬢,我不,我家有。”“你这娃不要客气,快跟我来哟!”她打开厨柜,端出一个碗,把他的筷子抢到手,把筷子调头,从碗里夹了一些泡酸菜,甲会林忙着说:“嬢嬢,够了够了!”
甲会林是甲成果堂哥的收养娃,她的堂哥甲瞎子,其实眼睛不瞎,只是眼睛小而以。开始叫他,他还不乐意,还骂人,他越不乐意,大家越喜欢叫,慢慢大家叫习惯了,他自己也习惯别人叫他瞎子,他也默认大家的外号。他爸妈死得早,一直跟着甲国照一家,由于他天生矮小且面容丑陋,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甲国照考虑到他养老的问题,想给他报养一个小孩,但一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直到有一天,一位头上包裹脏兮兮白帕子的女人,帯着一个小男孩,来到火炮街生产队保管室门前大树下,在大树下搭建一个窝棚。牛队长帯人偷偷撤了,她又不辞辛劳地重新搭建起,反反复复五六个来回。后来,大家觉得她们活得太苦太累,也就默认他们的存在。平时,大家给她们给点米送点杂粮,特别是甲瞎子跑得最勤,每次到她们窝棚都帯点东西,在街上碰到熟人,总会听到:甲瞎子,你又去看你媳妇。但她们最终还是没有成为一家人。她们有时自己再挖点野菜,还免强能生活下去。六个月以后,突然她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胡话连篇,她喊她四岁的儿子找甲瞎子,甲瞎子走到她面前,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说:“瞎子哥,你是个好人,不是我不愿意嫁给你,而是我有病,怕拖累你,现在我要走了,你随便找床草席子把我卷起埋了。我现在放心不下的是我这个儿,我知道你没有子女,也相信你对他好。”甲瞎子眼泪不停地从那小眼睛里涌出,手发抖,嘴唇微微颤抖地说:“你一定会好的,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他感觉她紧紧抓住的手突然放松了,他放声大喊:“大妹子,大妹子。”但没有一点反映。这时,甲国照把手放在她鼻孔处,轻轻拭拭,说:“她已经走了,甲瞎子,快帮忙办理后事吧!”她的儿子紧紧拉住她妈妈的手大哭,哭得鼻涕与眼泪混合物挂在下颌处,他举起右手用袖子揩,涂抹在袖子上,袖子变得油黑发亮。
甲国照帮甲瞎子办完后事,对她的儿子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没有名字。”“这么大了,还没有名字。”甲国照用手抠了一下头,眯上眼睛思考一会说:“我们以后,叫你甲会林吧!”“哦,我有名字了!”甲会林高兴得跳起来,脸上笑得眯成张缝,嘴巴张得像一个鸡蛋喊道。
甲会林接着对甲成果说:“我爸叫我捡点柴回来,家里柴不多了,我还是第一次进山,不知道路如何走。”甲成果摸摸微微凸起的肚皮,犹豫一会儿,说:“你等一会儿,问一下你欧娘娘,她们昨天邀请我们一路捡柴。”她边说边往外面走,甲会林像跟屁虫一样也跟着她。
欧大嫂帯领李饼子老婆王传会、甲成果和甲会林进山捡柴。他们刚刚走到老君山的山沟里,甲会林眼睛东瞧西看,当他看到一根枯枝,马上跑过去捡到手中,欧大嫂对他喊道:“会林,不要捡,一会儿到山里,枯枝多得很,你捡不完。”甲成果也说道:“你现在是保持体力,否则让你出力时,你已经没有力气了。”邓会林跟在她们后面问道:“山里有野兽吗?”王传会说:“欧大嫂,野兽可能不多,现在很难遇到,听汪传保说,他踩药时遇到过。”甲成果接着说:“他说看见黄鼠狗狼时多些,野猪少些。”“听说他遇到过一只黑熊。”王传会问道。“是远远瞧见,而不是遇到,你也知道,现在人都没有吃的,更何况野兽,如果是面对面相遇,他可能已经不在了哟!”
深秋的老君山被树叶染成五颜六色,有黄色,有深绿色,有酒红色还有褐色,总之各色都有。地面上长满枯黄的杂草,一些藤蔓植物爬满树枝,把山包裹得严严实实,欧大嫂用弯刀不断砍掉阻挡前进的刺棘和杂草。他们在后面沿着刚刚砍伐出来的新路前行,甲成果双手抓住树枝往山上爬,王传会在她身后面双手推,他们来到了老君山半山腰。这里树木较稀梳,枯萎的杂草铺满整个山坡,欧大嫂说:“现在已经是中午了,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把中饭吃了,把柴捡好,集中到这捆绑起来。”欧大嫂打开她的饭盒,把一个煮鸡蛋拿出来,轻轻地剥掉蛋壳,宛如一个大汤圆。她走到甲成果面前,直接把它丢进她的饭盒中,它在饭盒中是那样的不一样,是那么洁白,是那么圆。甲成果说:“欧大嫂,我帯了饭的。”边说边把鸡蛋往欧大嫂碗里挑,欧大嫂说:“妹子,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我不认你这个妹子了。我今天出门时,专门煮了个鸡蛋,我想你可能又是帯的一些煮熟土豆红薯。你们的情况我是知道的,你们王世清当老师时,把我们几个娃当成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待。”甲成果的眼泪从眼眶里不知不觉地落下来。王传会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帕子,拿出一个饼子,辦成四瓣,给每个人一瓣,说:“大家不要嫌弃,这是我们老李给我准备的干粮。”“怎么会嫌弃,你们老李可是我们公社有名的李饼子王,人人都想吃。”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甲会林三下五除二地吞下那瓣饼子,双眼盯着甲成果饭盒,甲成果看着甲会林眼光里有一个饿鬼,他不停地在对她说:“他好饿,他好饿,还要吃点饭。”她把两土豆递给他说:“甲会林,以后出来,自己一定要准备点饭。”
大概一小时后,在地面上柴堆起四个小山堆,王传会教甲会林如何把柴扎成捆,她对甲会林说:“要这样扎紧,否则一会溜柴易散架。”甲会林说:“什么是溜柴。”“你一会就知道了。”欧大嫂回答道。王传会把柴传递给甲会林,甲会林又传递给甲成果,甲成果传递给欧大嫂,欧大嫂把一捆捆柴,从一个山沟里滑下。他们从山路上下到山脚下,再检查一捆捆柴是否扎紧,扛到土路上。甲成果刚刚扛起一捆柴,感觉有液体从她的下身流出来,她一只手扶住柴,一只手在自己尻子上一摸,手上有一些粘稠液体,她知道大事不好。她把柴放在地上,自己坐在柴上对欧大嫂说:“大嫂,王姐,你们过来一下,看我是不是要生了!”她们瞧见红红的鲜血在柴上滴落下来,染红地面上杂草,“这咋办,羊水已经破了,马上要生了。”欧大嫂对甲会林说:“小伙子,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跑快点,去看看你李叔和王姑父他们来了没,告诉他们你嬢嬢要生了,让他们快点。”她还没有把话说完,甲会林边哭边跑,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甲成果觉得自己的肚子里的小孩好像不停地在里面翻滚,弄得她一阵阵痛,好嘴里不断地冒出:“王世清你这龟儿子,把老娘害苦了,老娘一定会找你算账。”她们把甲成果平放在地面上,地面上铺着她们刚刚割下的枯草,接着欧大嫂说:“妹子,不要怕,你也生过,有经验了,我们俩都经历过多次,你不哭,也不要嚎,你想活命,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甲成果也知道事情严重性,嘴里也没有继续大声嚷骂王世清。她也专心生产,她听从欧大嫂的话就如战士听从将军话一样认真,她大口吸气后,憋住从下挤一样,她感觉有一双粗糙的大手在她的肚皮上向下微压,又好像在把肚子里的东西往外赶一样,反反复复几次,甲成果全身湿透,汗水把她的脸弄得污迹斑斑。她仿佛自己看到她早已经逝世的妈妈,她妈妈对她说:“孩子,人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人间痛苦,人间的爱,人间的乐,你是有福之人,你看你周围人对你多么的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汗水流进她的眼眶,刺痛她的眼睛,她突然觉得她自己变得轻松了,也不疼了,她要努力睁开眼睛,但眼皮是那么的顽固,把眼眶关闭地严严实实,耳朵里传来她们的对话声,“这又是一个儿子,但怎么不会哭呢?”“不要急,我把脐带用弯刀割断,在拍一下婴儿。”欧大嫂一只手紧紧抓住婴儿腿,婴儿倒立,她另一只手轻轻在他背部一拍。“哇哇哇哇”的声音响彻山谷,仿佛告诉大家他来了。甲成果昏睡过去。
王世清来了后,小孩已经被欧大嫂用她们的外衣抱裹,王传会对王世清说道:“我们老李没有来吗?”“李哥,他把腰闪了。”“这龟儿子,做点事就不让人省心。”欧大嫂说:“快点把你老婆送到卫生院处理下。我们不专业,生孩子还是要请医生帮忙。”“好好。”王世清说话有点颤抖,“她怎么了。”“她睡戳了。”王世清拉着躺在在一捆捆干柴上面甲成果的木板车,内心里充满激动,迈着轻松的步法向公社医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