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骗你，少爷，夜里霜重，往后江湖路远，多加珍重。”

老狗已经睁开眼睛，但他的眼睛里现在已可以看到夜风中的烛火，然后这两点即将泯灭的光就被从天窗偷偷爬进来的熏黄月影吞噬。

春日，哪里来的霜，但老狗也没有欺骗葛鹰。

苟残舛原本并不是苟残舛，一条胳膊的江啸风将他捡回炼锋号的时候，江夫人已诞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所以高兴的江啸风就给这半道风雪中捡来的婴儿取名叫做江添。

江添打记事起，每天都是在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中渡过。

炼锋号是新安镇上唯一的刀铺，也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刀铺。

刀每天都在打，正如江添每日都要和师兄一起跟着一条胳膊的师傅学刀，也如新安镇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刀客。

但打出来的刀不一定就有人买，就像江添也不是每天都可以见到师妹。

江湖是什么，那时江添并不懂，只有当那些前来买刀的刀客们闲坐下来时才会把腿搁在矮凳上，一只手放到桌子上的茶杯旁弯起来支撑住半个脑袋，身子斜靠在桌沿上时，才听到一些诸如“跑马江湖，酒要烈，路要多走，朋友要广交”这样的话语。

但只这些话，就足够江添对江湖充满了向往。

所以学刀的进展越来越慢，早被师兄甩出十万八千里。

还好，师傅并不在意。

师傅在意的，从来都只是屋中正堂“天地国宗亲师”牌匾下祖师牌位前端放的那把断刀。

那是一把被擦拭得雪亮的刀，尽管它已只剩下巴掌来长的刀身，连着刀柄。

“刀法除了最后一招，我已尽数教给你们，铸刀的技艺你们也已学去，往后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们了，至于我江家刀法的最后一招，叫做‘见龙卸甲’，没有招式，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悟。”

忽有一日，师傅放下话来。

江添本就无心学刀，这一下正合他的心意，但师兄的眼中却有了火焰。

而这一年，江添十七岁，师兄段千刃二十，师妹江秋雁十六。

也在那天，师傅与一个苏姓的富商远行漠北，再回来时，已是半年之后，冰冷的尸体躺在牛车的木板上，连同那把断刀。

段千刃提着师傅的断刀去了漠北。

师妹去了姑苏，要寻那苏姓富商。

师兄没有回来，师妹回来了，但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葛姓的刀客。

钟南山下，师妹披上嫁衣时，江添没有阻拦。

从那一天起，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苟残舛。

苟延残喘，他觉得这是最适合他的。

那个葛姓刀客果真帮师妹报了大仇，浙漕商会苏姓富商全家性命只有一个在天山剑派习武的小儿子侥幸逃脱。

老狗的故事讲完了，眼中的两点烛火也熄灭了。

“哈哈哈，可笑至极，当年那江啸风与浙漕商会东家乃是曾经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选上大漠乃是为好友护送清秋琵琶曲到天山。荒唐！可笑！报错了仇犹不自知！”

司徒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但老狗已听不见这些话，躺在葛鹰怀里，蜡黄的月光正好洒到他的眼皮上，他死去的样子竟然如此安稳慈祥。

也许直到现在，他终于悟到了见龙卸甲。

但谁会关心呢，错还是对，真或者假，生下来，活下去，这就是人的一辈子，江湖大概也就是如此而已。

葛鹰把自己的上衣脱了下来，盖住老狗的尸体。

“老狗，老狗，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