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鱼担忧是没有错的,在她入诏狱的第二个月,苏忱霁照常去门房老人那里取书信。
第一次空手而归。
他神色淡下,当日便要收拾东西回晋中。
恰好闻廷瑞听说,派人将已经行至文峰苑大门的苏忱霁,拦截了下来。
少年一向清冷的面上带着寒意,沉默顷刻拾步跟随过去。
一样的风雅竹林厢房,孔孟之言雕刻四壁,焚香煮茶的美貌婢女跪坐在脚边。
那些女子在他进来后都悄然退下。
闻廷瑞斜倒铺着貂毛毯的玉簟上,眼底浮起醉意,见着门口出现的人,喜乐于色,忙不迭的将人召唤过来。
“子菩过来,闻闻这焚的香,像不像柰子花味儿。”他的语气中满是笑,似是未曾发现立在门口的人,还背着行囊。
苏忱霁觑眼扫去,抬起脚褪去鞋,就着雪白的罗袜,跨步行进去盘腿坐在他的对面。
低头轻嗅着道:“清香四溢,适配上研磨的清茶,微涩,微甜。”
闻延瑞知他会些煮茶研香,所以刻意在今日焚香。
得了这样的话,他脸上的笑越发浓,感叹道:“与子菩聊天实乃人生一大快事,若是届时回了京,也能遇见你这般的良友,生而无憾了。”
苏忱霁嘴角微弯,顺着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句。
察觉出少年此刻的敷衍,闻廷瑞微抬眼尾,环视至他的身上。
似是此刻才发现他后背的行囊,直了直身,状似疑惑地问道:“子菩这是要去何处,大考在即,怎的就收拾行李了?”
苏忱霁并不遮掩,应道:“今日未曾收到家中来的书信,担忧她是否一人在家出事了,所以想着回去看看也好放心备考。”
“没有想到子菩之孝心如此可嘉啊。”闻廷瑞感叹道,心中越发满意。
世上有几人能如苏忱霁这般,既足智近妖,又不泛有人情味儿。
这样的人想必助他一时,恐会被他铭记一生。
此番可正好是他想要的。
“大考在即,众人都专心应考,衢州距离晋中,光是一来二去都要花费半月的时间,而且你的书信也只是今日没有收到,万一是驿站的信使不小心捎露了,也不见得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一面说着,端起一旁煮得沸腾的热茶,倒上一杯。
顷刻,清茶苦涩的味道掩盖上清淡的柰花香,小室内香气混杂,微凉。
“若是此次不幸失意了,恐怕要三年才能再卷土重来,虽以子菩的聪明才智是无碍的,但总归会让对你满怀期望的娘亲失望,她年纪也大了,你若因为她的事舍弃了此次机会,她难免动肝火。”
“这般,你且放心应对大考,你的事我帮你派人去看看。”他这般说着,如降雨露。
他说得于情于理,且礼贤下士的姿态也做得足足的,任由是谁听了都会同意。
用金子堆砌起来的贵人都做至如此了,再被冷情地拒绝,恐不会再是如今的好面孔。
在大雪纷飞的时节,多的是冤枉案,死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没有谁会在意,那些冷凉的雪能掩盖所有。
哪怕被人发现,也会称赞一句狠戾枭雄。
苏忱霁闻言动了动眼瞳,然后掀眸看着他,似笑地道:“如此便先谢过二爷。”
听见他第一次接受自己的帮助,闻廷瑞脸上才彻底扬起笑来,将倒的茶推过去。
苏忱霁谦虚拒绝。
闻廷瑞也不再客气,暗含威仪的又道:“本王一向敬重有真才实学之人,子菩当得。”
他端起茶杯,茶水氤氲着热汽,模糊了醉玉颓山的面容:“多谢王爷。”
闻廷瑞畅快大笑,言语中皆是自得:“本王希望三年后金殿相见。”
他莞尔颌首。
闻延瑞只顾着畅快大笑,并未发觉对面人的面上虽带着笑,可如果仔细瞧,那双乌木沉色的眸中毫无笑意。
他似菩萨低眉般垂着眼睫,凝望着澄澈的茶水上浮着雀舌茶叶,轻晃间在白玉杯中荡出一圈涟漪。
……
晋中地牢中潮湿阴冷,高悬上空巴掌大小的木窗,不断灌进来凄厉的冷风。
偶尔还会飘进来几滴鹅毛大小的雪,洋洋洒洒地落在她的发上和身上,继而便消散了。
冰凉的小雪融化,冻得她瑟瑟发抖。
沈映鱼穿着单薄的囚衣,将自己蜷缩在角落,把地上的干草都堆在身上,想以此来换得一丝暖意。
但效果却微乎其微,手上的伤被冻得发炎,而以前伤过的小腿在隐约发疼。
这个环境和场面极其熟悉,像极了前世她死的那个时候。
不过现在比当时好甚多,至少身上没有虫在蚕食血肉,也没有眼瞎。
那时候的她死得是真的丑,丑到后面她都怕被人嫌弃。
好想出去。
现在的她不会连第一年的冬季都熬不过去吧?
沈映鱼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发抖,嘴唇干裂,发现自己在发烧,光怪陆离的胡思乱想。
幸而,第二日她被好心的狱卒发现昏倒在狱中。
那狱卒许寻来大夫,熬了驱寒的汤药送来,顺便将带来陈旧的被褥。
被褥虽然又脏又臭,但沈映鱼此刻也没有挑剔地裹着,喝下汤药这才渐渐好起来。
事后才想起来,那狱卒这样优待自己,犹恐万一连累的他。
狱卒是个三十多岁的黑皮汉子,为实好说话,心地又善。
他晓得沈映鱼心中担忧后,忙不迭地悄声道:“夫人无需担忧,小的是知府夫人吩咐的,府官大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人寻会故意来你的错处。”
原来是这般啊。
沈映鱼眼中闪过了然,也没有再纠结此事,裹着被子可怜地缩在墙角。
虽然她这一身的伤是晋中知府下令造成的,但她并不会在此时有骨气地不要。
她还要等着苏忱霁回来。
狱中日复一日地过着。
哪怕是暗自有了金氏的相助,沈映鱼还是过得极其难受,特别是小腿时不时地抽痛着。
时间一久,渐渐也习惯了。
接着又过一段和时间,外面的风雪似乎停了,向来阒静无声的诏狱中传来的脚步声,还有照看她那狱卒的讨好声,渐近地传来。
她昏昏沉沉地倒在干草上,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似听见熟悉的声音。
想要睁开眼,但前几日下了一场春雨后便开始在发烧,此刻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感受到一双熟悉又觉得陌生的手,穿过身子将她从干草上抱起来,然后双臂微紧地拢抱着。
清雅的柰子花香将她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