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汽车站称为西站,也叫总站,无论是金石桥也好,七河也好,但凡北面下来的车,最终都会停靠在这里。而当然,如果想要从县城北上,这里就是始发站了。
秋英早早坐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等到乘客们陆陆续续上了车,坐了个七八分满时,那司机才终于开始发动了。汽车在城区内沿着320国道往西走,只行两三里,接着便在花门折而向北,这是北上回家的路。倘若不往北,仍沿着320国道继续往西,再行两里就是秋英的母校隆回二中了,当然现在也是秋英工作的地方。
隆回二中全名叫做隆回县第二中学,与松坡中学并列,是全县最好的两所高中。在隆回县内,无论是北面还是南面,当孩子上完初中之后,先不说能不能考上大学,只要能考进二中读书,那村里的邻居们谈说起来时都得竖起了大拇指,这事儿无关日后的金钱与名利,只是乡亲们对于小孩子学习能力单纯的认可。
秋英当年从七河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二中,又在此顺利考上了师范大学,如今更在此工作,在大高加村村民的眼中,她是怎样一种出类拔萃的存在,那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从花门到六都寨,从六都寨到七河,这是一段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漫长旅程。在这段时间里,秋英有时候看看窗外绵延起伏的山峦与河流,有时候看看肩挑手提挤红了脸上车的乘客,这些淳朴的百姓往往会为了五毛钱跟票务员争上个面红耳赤,而这种温和的争吵就像菜市场上的砍价一样,落在秋英的眼里,都成为了风景。
当然秋英有时候也会闭着眼想一些事情,比如乘的这趟车,走的这条路,求学之时来来回回她已经走了数十次,以前叫回家,现在变成了回娘家,虽只一字之差,但感觉却已迥异。
班车沿着山路摇摇晃晃,司机师傅虽然是个很有经验的,但行驶在这条依山临谷的公路之上,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坐在班车之上,颠簸是在所难免的,不乏会有晕车的乘客从头呕吐到尾,神情萎靡痛苦,俨然遭受一场大罪。所以这里的老百姓除非必要,否则轻易是不会去县城的,按他们的说法就是:花了钱还要遭罪,何苦来?
好在秋英并不如何晕车,眼看着汽车在转过无数个弯角之后,终于驶入七河境内,接着在一片草长莺飞之间穿行,青翠的山峦与木房黑瓦开始渐渐映入眼帘,而等到那条熟悉的黄土马路终于出现在视线之内时,大高加,便到了。
路口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榉树张开了冠盖倔强的对抗着盛夏的烈日,不知疲倦的知了藏躲在里面嗡嗡乱叫,这样的聒噪让人又是喜欢又是烦。树下的荫影里,戴着竹笠的老板娘用木板搭个摊,摊位上摆着她新切开的西瓜,瓜红瓤嫩,汁水横流。她不时的挥舞着拍子驱赶馋嘴的蚊蝇,在看到班车上下来的年轻姑娘之后,便大声的开始吆喝起来:“刚开的本地西瓜哟,包熟包甜,姑娘,要不要来两片尝尝?”
秋英走近问道:“婶儿,怎么卖?”老板娘笑道:“两毛一片。”于是秋英放下酒,拿起尝了一片,倒果真鲜甜的很。那老板娘看着地上的酒,又看了看清秀姑娘大口吃瓜的样子,便笑了,问道:“姑娘是大高加村的?这回娘家呢?”
秋英笑着嗯了一声。老板娘倒似乎颇有些兴趣,又道:“我就是你们隔壁双龙村的,你们大高加我可熟的很,姑娘你是谁家的闺女?说出来我指定认识。”秋英笑道:“并不远,就在粮站对面。”这下老板娘拍了下手掌笑了起来,道:“我寻思着就是老庞头家的大学生闺女,又不敢认,那时候我去粮站送粮,可见过你,只是当时你小,可转眼都已经是出嫁的姑娘喽。”说着自己感慨一回。
秋英自然是记不得这位大婶的,不过人家热情,便也陪着寒暄几句,随后又挑了一个大的整买了,遂别过老板娘,一手提着酒,一手拎着西瓜开始往里面走。才上了坡,也没走多远,便看到几个妇人从里面说说笑笑着出来,你道是谁,却正是秦婶、二娘和枫婆婆呢。几人打了照面,迎上前来,秦婶笑看着满脸细汗的秋英,道:“秋英,怎么今日有空回来啦,姑爷呢,没跟你一起回来么?”
秋英笑道:“他没空,要上班呢。这大热天的您几位从里边出来,是要去哪儿呢?”二娘笑道:“我们几个大老娘们儿,闲散惯了,又不像你们读书人,整日在家里哪呆的住?今儿个初五,逢水打铺那边赶集呢,虽说也没什么想买的,赶去玩一会儿也是好的,总比闷在家里有意思。”秦婶听她这么说,笑着打趣道:“什么大老娘们儿?玉芬你才几岁,倒跟我和松婆婆认起伙儿来了,你这样的年纪,放到县城里那还是一朵鲜花呢,你问问秋英,是也不是?”
虽说儿子刘子华都已经十五六岁了,但农村里结婚早,如今的二娘也就是三十五六岁而已,加之她体态丰腴,气色又好,若行走在街上,比之少女则完全是另外一种风韵,现在把自己说成了是大老娘们儿,显然有些过了。于是秋英也开心起来,笑道:“这回秦婶倒说对了,我瞧还不只是朵鲜花儿,还是朵大红牡丹呢。”几人一听,都笑了起来,二娘佯作不开心,道:“如今秋英你也学坏了,倒合起你秦婶儿来取笑我,也别说什么鲜花牡丹了,直说我仍是个黄花大闺女更好,说不定还能寻着第二春呢。”于是几人又是大笑一回,一时旁边鲜少开口的松婆婆笑着道:“你俩一身轻松,说着闲话,倒是快活,姑娘可累着呢,秋英你快别理这俩个话痨婆了,回去罢,站在这怪晒人的。”
秦婶也笑道:“是了是了,看我们只顾着自己嘴巴痛快,倒把你拖在这儿晒煤球,哈哈,秋英你赶紧进去,我们先去外面逛逛,回来有空了再去你家说话。”于是秋英笑着别过三人,继续往里边走。
七月的烈日如火炉般炙烤着大地,虽只三里地,但几乎没有树荫可供遮挡,等秋英提着东西行至粮站时,早已是晒的头昏眼花,汗流浃背了。这会儿总算在村口的大梧桐下寻着了一丝阴凉,她放下东西略歇一会儿喘口气,却看到不远处一个少年正背对着在搬弄砖头。他身旁摆着两个竹编的畚箕,其中一个垒满了砖块,少年弯着腰,一手一个砖头,正往另一个里面塞呢。
秋英前阵子听父亲说要新修厕所澡堂,看到这一堆材料,心想莫非便是自己家的?难道这少年是在帮自己家干活儿?看这背影显然不会是弟弟,他比弟弟结实很多,更何况依着母亲那性子,又怎么可能让弟弟来干这活。
秋英有些好奇的走近两步,正好那少年直起腰,转过身来,才看到这孩子眉骨高耸,阳光斜照的角度恰好在他脸上搁下一块阴影,印得轮廓极为分明,一双眼眸漆黑透亮如寒潭秋水,即便在盛夏的阳光里也自带清凉。
秋英不自觉的退后一步,正诧异是哪家的孩子时,这少年却对着她轻声喊了句:“秋英姐,姐。”
“姐姐”两字中间有一个停顿,可能现在的他觉得叫“秋英姐”比“秋英姐姐”更加合适,只是之前一直都是叫惯了后者,遂还是有意加了一个字。秋英打量几眼,在记忆里开始比对着,等终于看出些影子时,少年却眯着眼说了句:“秋英姐,我是民国,陈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