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变得冷漠而傲慢的教习,被扔在案几上的荐书,就像是一层五光十色的斑斓滤镜被重锤猛然击碎,露出了其中赤裸而残酷的真相。
一旁陪着岳倾文准备登山的教习在第一时间心头一惊,看向那个干瘦清癯的同僚,暗骂一声,你别管什么捐不捐生的,人家是跟这位副山长点名要好好招待的贵人一道的,你怎么敢这么轻易得罪!
但他也知道,自己这位同僚一向就是这般古板而自傲,自觉代表了清北书院的优良传统,从来看不起“堕落”的副山长一系。
不过很快,他便再度心头一动,想到了同僚的另一层意思。
同僚虽然脾气不好,但又不是傻子,这位岳公子身份如此尊贵,若真是他的同伴,又岂会仅是个捐生?
此番同行,或许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一念及此,他也扭头看向身旁的年轻公子,为同僚补上一句,“岳公子,清北书院虽贵为大虞第一书院,但也不是所有学子都值得交往,您也需多加甄别。”
言语之中,不论如何猜想,如何算计,但他们都未曾想过,那位真正的当事人,那个年轻的学子,面对着这样的情况,心头该是何等的难受。
好在,还有岳倾文。
她没有搭理教习的解释,只是看向那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想看他会作何反应。
案几之前,面对着教习堪称羞辱的回应,商慎之的脸上,却令人意外地没有满面涨红,没有一脸悲愤,甚至可以说几乎都没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
他只是平静地拿起桌上的荐书,缓缓道:“这荐书也是清北书院发下来的,阁下不管有何怨愤,还是不要如此轻贱书院自身。”
蓄着长髯的干瘦教习瞬间面色一变,“你休要胡言乱语......”
商慎之却不再搭理他,而是看向岳倾文,“岳兄,那就明日再会了。”
岳倾文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朝他拱了拱手,商慎之微笑着回了一礼,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依旧潇洒从容地走远,岳倾文收回目光,淡淡瞥了一下那名教习,转身朝着山门之内行去。
陪同她的教习同样无语地看了一眼将自己也连累了的同僚,匆匆跟了上去。
寒风吹过,将这位干瘦教习的长髯吹得左摇右晃,凌乱不堪。
......
山门之中,将护卫都留在了山下县城的岳倾文带着婢女一路登山,听着身旁教习热情的讲解,不冷不热又不失礼节地回应着。
“岳公子,先前那位曾教习的话,您不要太过在意,他这个人,向来只认文才,做事也鲁莽刚直......”
“阁下言重了,入了书院便是学子,焉有学子评价先生的道理。”
碰了个软钉子,那教习只能闭嘴,暗道一声我也尽力了。
就在这短暂的尴尬之中,他们遇见了闻讯而来,脚步匆匆的副山长。
这位曾经的知名大儒,如今的书院副山长,伸手先挥退了正愁无话可说的教习,脸上挂起仿如茶楼酒肆掌柜般和善而亲切的笑容。
“久闻月公子大名,只可惜一直缘悭一面,如今山水相逢,实为幸事。”
真名文倾月的文相嫡女欠身一礼,“京中同辈戏称,黎先生莫要取笑。此番承蒙照顾,今后还要多多麻烦先生。”
从礼节到表现,都挑不出半分毛病,但这位迎来送往经历颇丰的副山长,却敏锐地从她的姿态中,品出了几分拒人千里的疏离。
他倒也没多想,只当是女子本就内敛,一路说笑着,将对方送向临近山顶的甲二号院。
但当走到院外,文倾月一看自己是二号院,便扭头问道:“黎先生,旁边的院子里是?”
副山长微笑道:“赵王世子比月公子来得稍早几个时辰。”
文倾月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见一旁的院门打开,一身白衣,飘然而出,走到她的面前,“倾月,别来无恙。”
文倾月的脸上不知在何时,早已换上了温柔大方的微笑,“正欲前来拜访世子殿下,没曾想世子也恰好出来。”
赵王世子眼前一亮,“那不如入内一叙?”
文倾月笑容不变,“在书院之中,时日尚久,既已见面,就不打扰世子休息了。”
说完,她扭头看向副山长,“黎先生,我们走吧。”
赵王世子皱眉,“你不住二号院吗?”
“世子又不是不知,小女子素喜清静。哦,还有,小女子化名岳倾文,今后还请世子与在下以此相称,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副山长也是人精,一看这模样,立刻就懂了这一出郎有情来妾无意的戏码,将文倾月引到了一旁相隔甚远的甲七号院中。
望着文倾月的背影,赵王世子微微眯眼,转过身后,嘴角挂起自信的冷笑,五指张开,轻轻握了握拳,仿佛攥住了什么东西。
文倾月,你逃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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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商慎之平静地返回了客栈。
他的心头是真的没什么憋屈或者羞辱,但同时,他也在小本本上,给那位教习狠狠地记上了一笔。
大度用来开解自己,记仇用来回馈他人,二者从来并不矛盾。
回到房间,他站在窗边,轻哼了一声,“捐生,呵呵......”
钱他么是你们收的,谱还特么是你们摆的,又当又立,是不是有点过于不要脸了?
就在他对这清北书院,生出几分还未确定的不悦之时,令狐礼撅着屁股像个鹌鹑一样地回来了。
“咋了?你缺钱去卖了?”
“你还好意思说!”
令狐礼委屈地吼了一嗓子,让商慎之愈发好奇,这跟自己有啥关系?
在他好奇的询问下,在令狐礼扭扭捏捏又支支吾吾的回答下,他终于得知了令狐礼方才的悲惨遭遇,默默捂着嘴巴。
“你还笑!”
“没有,我没有笑你!”
“你分明就是在笑!”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令人开心的事情。”
他是没想到令狐礼如此执着地鳝饿寻鲍,更没想到老头子们居然还有这一手。
旋即笑够了的他,便自然地询问护卫商九思的情况,准备前去问候一下,却得知商九思已经和令狐良一起奔赴京城去了,只托随从带来了一封书信。
他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只有一句话,倒也符合他对老商那点聊胜于无的文学素养的认知。
【我儿有大才!在书院嫡好生学习,定要顺利结业!为父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商慎之将信纸收起,望着东面。
老商啊,你才是要好生努力啊,我其实只想当个整日只剩整日的花花纨绔啊!
一夜时间,就在令狐礼在床上的扭曲辗转,呻吟哀嚎中,烦躁而逝。
翌日一早,商慎之便穿戴一新,和勉强能够正常走路的令狐礼一起前往山门报到。
山门前,因为今日是正式的报到日,故而书院安排了三位教习。
商慎之再度来到了那位蓄着长髯的干瘦教习面前,递上了荐书。
不知是忌惮商慎之昨日那句反击所体现出来的口才,抑或者在意此刻人多嘴杂,那名教习并未多说什么,二人顺利通过了核验,走入了山门。
两个书童因为普通学子没有带书童入学的资格,也被拒之门外,只好无奈地跟着护卫们结伴回转沃川。
走在山道上,令狐礼嘿嘿一笑,“瞧着商七看你那幽怨不舍的眼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好那口呢!”
商慎之无奈叹气,“这是书院之内了,你老实点吧。”
令狐礼倒也听劝,左右看了看,“你看方才,有人直接被教习亲自陪伴登山,我等就只能自己前行,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竟是如此的鲜明啊!”
“兄台所言甚是,可这书院的等级之分,却还远不止于此!譬如住宿,我等普通学子住的只是单间,但那些真正的王公显贵公子们,住的就是独门独户的小院子。”
二人身后一个声音响起,引得二人停步回望。
一个皮肤白皙,容貌清秀的男子笑着朝二人拱手,“平凉赵紫微,字子顺,见过二位。”
初来乍到,有人主动结交,令狐礼自然十分开心,连忙回礼道:“沃川令狐礼,字奉节,见过子顺兄。”
商慎之也微笑道:“沃川商慎之,无字,见过兄台。听兄台之言,似乎对这清北书院颇为熟悉?”
“家中曾有一位族兄在此求学,故而略知一二。”
令狐礼点了点头,然后好奇道:“那些王公权贵的公子,真的就是住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