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总不能与我等同住吧?”赵紫微自嘲一笑,望向山顶,眼中带着几分艳羡,“这世间,本就是这般,有人在山脚,有人在山腰,有人在山顶,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令狐礼也啧了一声,叹了口气,“好在至少我们也在山内,而不是山外。”
商慎之笑了笑,“那为什么不试着登山呢?或许有一日,我们也能山高人为峰呢?”
令狐礼愕然地看着这个从小的玩伴,没想到他很大的东西,还包括志向。
赵紫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商兄好志向,走吧,我们先去看看我们的单间。”
到了半山腰的宿舍区,商慎之在一众排屋中,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走进一看,其实也还好,该有的都不缺。
而且是自己单独的房间,这样许多事情就要方便得多了。
他当然不是说的那些以手装逼,孩子黏人的事情。
稍作调整,就听见外面一声锣响。
一扇扇房门探出一个个脑袋,拎着锣的教习大声道:“半个时辰后,至教舍集合,教习会讲解各项安排。诸位学子互相转告,不得缺席!”
众人对这样的事情也是早有预料,稍作休整,便三三两两地顺着路牌和人流来到了教舍。
这一片教舍占地不小,一面是主教舍,甚是宽大,亦颇为大气,主教舍两侧各有一间小屋,多半是教习备课或者休息所用。
其余三面是三排屋子,门窗紧闭,暂时不知道里面是何模样。
但商慎之并不关心那些,事实上,当他来到四面教舍围起的那个宽阔平地上时,他的目光,便被牢牢吸引。
黄土铺就的操场,椭圆的跑道,角落的单双杠,方形的沙坑......
明明是从未来过的地方,却让他仿如故地重游一般。
前辈余荫,历三百年而不散。
但那煌煌盛世也好,草蛇灰线引领的前路也罢,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与历史惯性的碾压下,在这世间,也就仅剩下这些零散的印记了。
一时间,一种莫大的悲凉和无力将商慎之笼罩,差点将他正随着布局展开而逐步坚固起来的道心瞬间磨灭。
而现实,也很快朝他又破了一盆冷水。
当众人到齐,便又有一名教习站在教舍门口,朗声道:“诸位学子,稍后,我会根据名册念诵,念到名字的便可走入教舍,没有念到的,请安心稍等。”
“第一位,袁符!”
话音落下,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下,赵王世子便朝一旁站着的某个身影微微颔首,迈步走了进去。
教舍之中,那名长髯干瘦的教习,站在讲台之前,此刻的神色全然不似在商慎之等人面前的傲慢,相反却是十分亲切,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显然昨日那一幕,已经将他的骄傲和骨气,敲碎了不少。
“世子,您可随意挑选座位,如果对座位有什么要求,也可告知在下。”
赵王世子看着他,“本世子与岳公子有旧,稍后将他安排在我旁边。”
教习拱手,“在下知道了,世子请入座。”
教舍之外,又响起喊声,“第二位,岳倾文。”
商慎之这才抬头,望见那位将盛世美颜暗藏的岳公子,平静地走入了教舍。
教舍之中,教习笑着指了指第一排赵王世子身旁的位置,“岳公子,您的位置在这儿。”
岳清文看了一眼,压根不被他的言语所绑架,平静道:“学生此来,不愿张扬,便在边上寻个不起眼的位置吧,给教习添麻烦了。”
说完便直接走到第一排靠墙的位置坐了下来。
教习看了赵王世子一眼,却发现赵王世子眼观鼻鼻观心,压根就没再看他。
一向自诩清正孤傲的他,第一次屈膝对人,被臊得满面通红。
教舍外,一个个身影被叫走,原本人头攒动的场中,已经只剩下了五个人,其中刚好就包括:商慎之、令狐礼,以及两人刚刚认识的朋友——赵紫微。
赵紫微看着这二位的身影,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迟疑道:“你们......两个也是捐生?”
令狐礼诧异道:“也?你不是说你有族兄之前在这儿学过吗?你不是还知道许多书院隐秘吗?”
赵紫微欲哭无泪,“我他娘的都是在山下花钱找人问的,本来想靠这个先结识点朋友有个倚仗的!你们......我......哎!”
这时候,那个教习也看着他们五个,无所谓地一摆手,“你们五个一起进去吧!”
等他们进了教舍,整个教舍已经被三十多个人坐得满满当当。
一道道目光都齐齐看向了他们别具一格的出场。
房中那名教习随意地瞥了他们五个一眼,同样无所谓地一摆手,“你们五个捐生,就在最后一排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吧。”
在这一道道宛如公开处刑般的目光下,令狐礼等人瞬间涨红了脸,连耳根子都是通红一片。
唯有商慎之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扭头看了这个教习一眼,而后从容地穿过整个教舍,穿过众人的目光,来到了最后一排。
但他这样的风度,却并未让多少人对他有什么改观。
捐生,本就是整个书院鄙视链的最底层。
一个风度翩翩的捐生,依旧是,也只是捐生。
在案几旁坐下,商慎之扭头看了一眼都快悲愤自尽的令狐礼,轻声道:“别多想,其实没那么多人在意你。”
令狐礼抬头一看,果然发现许多人都已经收回了目光,不再关注他这个小喽啰,而当台上的教习开口,更是再无人注意他。
他瘪着嘴,看着商慎之,“我怎么感觉我更难受了呢?”
商慎之:......
讲台上,那名教习在说了一通吹嘘清北书院以及自吹自擂的客套废话之后,开口道:“进入了清北书院,坐在这一间教舍之中,大家就是同窗了,我们也会一视同仁!”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虽然我一直觉得,捐生就是有辱斯文,玷污文华,有损书院的清誉,没有资格列入清北书院的门墙,但没办法,副山长决定了,我也只能照办,谁让我还不是副山长呢!”
教舍之中,响起一阵哄笑。
这笑声,也让令狐礼等人愈发地难看,死死低着头,那通红的耳根,仿佛在明示着他们此刻心头的羞愧和后悔。
“总之呢,就一句话,接下来,书院的各门课程,希望诸位都好生学习,学有所成,再度发扬光大我清北书院的名声,也让诸位在科举之路上,迈出坚实的一步。明日上午,山长会在大殿前的广场上,与诸位一起进行入学仪典,大家切勿迟到。”
“现在,请你们拿起桌上的笔墨,将自己的姓名、表字、籍贯、年纪,写下来,稍后我们会分发浆糊,将其贴在你们的案几旁边,今日的座位就是你们今后在此间教舍学习的座位。”
众人闻言,纷纷铺纸,提笔,而就在这时,一个少年站起来,瓮声瓮气地道:“先生,俺只会写自己的名,其余的不会。”
教舍中,在一阵错愕之后,登时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教习也都听傻了,“你说什么?”
那少年生得五大三粗,站着跟一座小塔一样,此刻却颇为畏缩地难为情道:“俺说俺只会写自己的名,其余的不会。”
“你只会写自己的名,你跑来书院作甚?”
“正是不会,所以来书院学习啊?”
看着少年理所当然的样子,教习语气一滞,他娘的还有点道理,旋即他无语道:“你若是稚童倒也罢了,你看看你,都长这么大的个子了,到现在也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你丢不丢人啊?”
少年默默低着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
教习一拍桌子,一脸怒其不争的样子,冷哼道:“人不学则无术!你这都老大不小了,不知书,不达礼,不通诗文,不习圣贤,你不觉得羞愧吗?”
少年咬着嘴唇,但后背有些微微抖动,显然对他这个年纪而言,这样的话,带给了他极大的压力。
但教习的输出,却并未因为他的反应而有任何的停止,“人活一世,不通文华,不啻行尸走肉;不懂诗文,则与猪狗无异;不习圣贤大道,枉生天地之间!你怎么好腆着脸说你不会!你不会又是怎么好意思来书院!你不会你怎么不去找块豆腐撞死啊!”
噤若寒蝉的教舍之中,响起着教习愤怒的咆哮。
少年握着拳头,双目通红,但耳畔却回想着走之前父亲的话:到了书院,不许跟赵王世子,不许跟任何一家公侯子弟,不许跟任何人打架!你只要动手,老子打断你的腿!
于是,他只得无助地站着,承受着这等直接而凶狠的羞辱。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宛如天籁般的声音。
“曾教习,学生觉得你说得不对。”
众人骇然循声望去,却见那胆大包天在这个气头上质疑教授的人,居然不是来自第一排,而是来自那最后一排。
长髯干瘦的教习看着那个站起身来的黑衣年轻人,本就愤怒的情绪被再度吹涨,目光死死盯着那名胆大包天的捐生,“你说什么?”
商慎之坦然而立,认真道:“我说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