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姨了解秦南熙的性子，知道她在演戏，这个节骨眼上不能由着她，看她越哭越像真的，越哭越悲从中来，一时间倒也沉默了。韩姨想起过往无数，这个孩子，她宠她爱她保护她，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却疏忽了她这方面的需求。现在秦南熙袒露心声，韩姨欲发未发的火，仿佛被一盆水当头浇熄，她看了看时间，说：“你要去多久？”

“我保证晚上八点之前回来。”秦南熙瞧出韩姨态度松动，故意卖萌道。

“不行，”韩姨铁口直断，“下午四点之前你必须回来。”

好吧，四点就四点，拍板成交。秦南熙放开韩姨，抹着泪花往门外走，韩姨叫住她：“花猫似的，先洗把脸！”

临出门，秦南熙想起一件事，问道：“我们今天坐飞机去哪儿？”

“到时候看情况再说。”

韩姨的意思是说，能买到哪班尽早飞的飞机就买哪班。

天涯海角，无处为家。天涯海角，处处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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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有些耀眼，难得是个大晴天，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

出门之后，秦南熙感觉世界好像真的变了。以前的福安巷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的敞亮和明媚，以前的福安巷即便是在盛夏时节依然笼罩着一层雾霾。不仅如此，福安巷好像还变宽了，那些进城务工暂居此处的农民工，以及他们因为无学可上而无所事事、被成天教导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而警惕性极高的孩子们统统都不见了。他们应该是回家准备杀猪过年了吧，要不就是寻到新的住所搬走了。福安巷留不住人，人们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最后连她们也要离开了。

秦南熙心里有些感伤。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致，她在那家转角的服装店买过衣服买过裙子，老板娘是个歪嘴的妇人，每次都夸她青葱水嫩，还说希望自己女儿长大后能像她一样漂亮可爱。那家配送煤气罐的老板是个好人，体恤女同胞体弱力小，每次送完货都不忘帮她们将输气管拧紧拧扎实。挂着“陈记”木幌子的包子铺据说是状元街的活招牌，只要开门营业，总有不少慕名前来的人吃他家的灌汤包。桥头小面馆的老板脾气不好，好几次看见他和人当街吵架，但是他家的小面却是秦南熙吃过最好吃的……

出租车驶过跨江大桥。以前涌江的水是浑浑浊浊藏污纳垢的，江面时时漂浮着白色的垃圾和彩色的油带，现在却是清清朗朗一弯碧绿，沿江防洪堤上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垂钓者的行列。一艘观光船昂昂地凫过，留下一道层层追赶的粼粼清波。

跨过江就是新城了。笔直通畅的大道，四季常青的植被，路边的楼房像阶梯一样一山更比一山高，到了中心广场更是大厦林立，鳞次栉比。人们行色匆匆，摩肩接踵，踏着或沉重或轻快的脚步各自为了梦想努力地奋斗着，哭着笑着认真地生活着。秦南熙趴着窗，怎么样也看不够，儿时住过的那一座座或繁华或没落或大或小的城市都不如这座城市更让她难以割舍。当你融入一座城市，这座城市便不可避免地在你心中扎下了根，离开这座城市就好比血淋淋地将你连根拔起。

便利店里当班的是付美丽和张雨涵。看到秦南熙，两个人都兴高采烈地跑出柜台，张雨涵快人快语：“南熙，听说你的事后我们都快吓死了。看不出黄晓薇人不大，胆子倒挺大，还敢伙同强盗打家劫舍，她出事同情归同事，也应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道理。”

张雨涵和秦南熙一般大小，她是大二的学生，平时抽空来店里做做兼职。几个同龄人中，数她和秦南熙最为投缘。

张雨涵拉着秦南熙的手，“昨天黄晓薇的家人还到公司闹，要公司开具工作证明，说什么赔偿协商需要用到。他爸脸皮真够厚的，撒泼打滚什么招都使了，要是我才不敢出来丢这个人呢！”

付美丽在旁边嘴皮子动了动，没有说话。

“我听说你辞职了，是真的吗？”张雨涵霸着秦南熙不撒手，“不过也好，反正这儿福利待遇不行，老板抠门，我早就不想做了。我同学在一家咖啡馆，那儿的时薪比这儿高了近一倍，每天还有免费的咖啡喝，要不，我让同学帮你问问，你上那儿做得了。”

“南熙才不在乎钱多钱少呢！”付美丽插话道，“没见南熙每天上下班都是打车吗？这车钱一个月算下来不比她的工资少，人家南熙是富二代，她姨有的是钱，出来工作纯粹是体验生活来着，是吧，南熙？”

付美丽骄傲地看看张雨涵，转头又一脸谄媚地望望秦南熙，秦南熙唯有苦笑。

付美丽是外地来的，她老家是闻名遐迩的穷乡僻壤，平时在她们中间难免有点自卑。尤其张雨涵又爱炫耀，张雨涵虽非富贵之家，但总归是本地人，言行举止难免带点城里人的傲慢。付美丽敏感的心让她觉得张雨涵处处针对自己，所以逮着一个挤兑张雨涵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

付美丽的小心思被张雨涵完全无视，张雨涵乐呵呵地道：“南熙，你比我们有钱还比我们努力，你这样的富二代简直不打算给我们这些草根留条活路啊！”

“我哪是什么富二代……”秦南熙被张雨涵夸张的言辞逗笑了，旋即又感伤了起来，“我是来跟你们道别的……”

“道什么别呀，你不是有我的号码吗，有事没事欢迎来电，约逛街吃饭看电影我随时奉陪。”张雨涵拍拍秦南熙的肩膀。

“我也可以的……”付美丽想想又道：“只要是在休息时间，我没问题。”

“我要离开C城了，下午的飞机，恐怕以后不能再跟大家见面了，”秦南熙眼睛有些酸涩，“我就是来感谢你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和照顾，认识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也是最开心的事。”

秦南熙一腔真心，付美丽只当她客气。门店里的服务员来来去去辞旧迎新，付美丽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对这种小姐妹的动听话和离别情自然不会再往心里去。反倒是傲慢的张雨涵红了一双桃花眼，与秦南熙说了不少依依惜别的话。

秦南熙抽抽鼻子：“麻烦你们转告葛虹，感谢她以前手把手地教我，还有姚小蝶，我欠她一顿饭，怕是还不了了……还有还有，别忘了替我谢谢苏菲姐，我心里真把她当成了亲姐姐……”

说到葛虹和姚小蝶，付张二人不住点头，而说到苏菲，付美丽几乎是本能地拒绝道：“苏经理，我可不敢跟她说话。”话出口后，付美丽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直接，难为情地笑了笑。

秦南熙暗暗叹了口气，要不是韩姨催得紧，她应该亲自上门向苏菲姐告别才对。苏菲在工作中对她们固然要求严格，私下里却对她另眼相待，教给她不少从韩姨那儿听不来的人生道理。本以为能在这儿碰到苏菲，一并致谢的，偏偏她今天不在。

“你……你还不知道吧，苏经理出车祸了，这两天一直躺在医院……”张雨涵嗫嚅道，“我们正商量要不要凑钱派个代表买束鲜花提个果篮去医院看望看望她呢……”

“什么时候的事？”秦南熙万万没想到，有点懵，“苏菲姐伤得怎样？”

“你被黄晓薇打劫的那晚。那晚邪门得很，咱们店一死一伤一离职……”

付美丽咳嗽了一声，打断张雨涵道：“我听杨经理说的，苏经理的汽车完全报废了，只能当破烂卖，她应该伤得不轻。”

“她在哪个医院？”

“好像是第二医院……”

秦南熙匆匆告辞，付美丽看着她快步走出店门，看着张雨涵假惺惺地挥手。刚才还说下午的飞机，去一趟医院还能赶得上飞机？飞机能等人么？别以为乡下来的都是傻瓜，什么也不懂！飞机？偏要提飞机，就你能坐飞机，显摆个屁！付美丽靠着柜台，一边挥手一边想，城里人都是吃饱了撑的，个顶个的爱演戏，不配合着演一出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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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南熙风风火火地直奔第二医院，一路上打了苏菲好几个电话，对方关机，搞得她更加忧心忡忡。到医院后，咨询台的护士帮忙查询，告诉她苏菲中午的时候出院了。秦南熙再要追问，咨询护士明显不耐烦起来，翻着白眼道：“咱们这儿是正规医院，对病人负责是各科室签了保证写进了院训的，这个病人结清了费用，自然是病没了人好了，咱们医院从来不做过度医疗的事，犯不着知道吧！”

秦南熙悻悻地回到大街上。天色不早了，日头开始往西边滚去，她方才想起已过了韩姨规定的时间。

韩姨的电话通了没人接，想必真生气了。秦南熙赶紧招手打车，此时正值各单位各部门各公司下班之际，拦了几辆车无一不被人截胡，如此一来又耽误了一阵。眼看着落日渐渐把西天染红，秦南熙终于放下矜持，眼明手快地跳上了一辆出租，火急火燎地道：“福安巷，师傅，麻烦快点！谢谢！”

司机师傅也想快，巴不得多拉几趟，可就是快不了。如果说街道是城市的血管，那么现在这个城市正好到了每天准时血栓的时候。出租车走走停停，窗外喇叭声此起彼伏，各色车辆大排长龙，空有前赴后继的心，偏无畅通无阻的路。

秦南熙继续打电话，韩姨依然不接，最后直接关了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夕阳的余晖被晚霞一点点地吸收和覆盖，过江时天已尽黑。江上渔火寥落，江岸华灯璀璨，又是一个灯红酒绿的平凡夜晚。秦南熙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车窗外的无尽夜空中有烟雾飘荡，清冽的冷风送来一股子焦糊的味道。

出租车顶风逆行，一道黄色的警戒线截断了前方去路，警察封锁了路口，阻挡着人们向前靠近。

下车时秦南熙两眼发花双腿打颤，差点自己绊了自己一个跟头。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拼命地挤进人堆，扒开人影可劲地往里钻，挤得旁人东倒西歪抱怨不迭。直到警察拦住了她。

越过警察用身体组成的屏障，秦南熙看见福安巷已成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