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闪着红光，一道道灰白青黄的烟尘从满地狼藉中不时冒出。主管消防的市委领导坐镇指挥，消防员进进出出检查着脚下的焦土瓦砾，搜救犬孜孜不倦搜寻着遇难者的残骸遗骨，救护车蠢蠢欲动准备着随时待命，陈力就列，各尽本分，一派火灾过后的忙碌景象。

围观的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把火烧得真干净，足足三个小时，整条巷子全烧没了，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救出来……”“没救出来那多半烧成了灰，可怜啊！幸好这儿住的人少，不然伤亡更加惨重……”“这地方忒邪门，能搬的早搬了，都说闹鬼，有去处的谁还留下不走哇……”

秦南熙眼花耳鸣，这会儿她宁愿自己是个看不清的瞎子听不见的聋子。

“我家住这儿，让我进去……”秦南熙推搡着身前的警察。

“退后，都退后，不要干扰救灾现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毫不通融，一个比一个铁口冷面。

“我姨还在里边……我姨……呜呜呜……”

秦南熙眼泪汪汪，哭喊凄怆，终于引起了警察的注意。一个警察把她放入了现场。负责记录的警察询问了秦南熙姓名，了解了大概情况，留下电话号码，之后便将她送入了人堆，忙自己的去了。

秦南熙无可奈何地呆在警戒线外。看客们看了几个钟头，再高昂的兴致也渐渐淡了，加上冬夜苦寒，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最后只剩下秦南熙还守在外边。秦南熙哭得累了，嗓子哑哑地痛，时不时刮起的冷风让她抱紧了身子。

刚才做记录的警察忙得差不多了，斜眼一瞟，瞧那姑娘还站在那里眼巴巴地望着，以为自己忘了交代清楚，挥挥手说：“别等了，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的，赶紧走吧！”

秦南熙丢了魂，被警察一叫，像一个得到指令的机器人，木木愣愣地走了。

状元街是旧城的主街，现在虽然落魄，在当年可算繁华一时，一条坦荡荡的大道绵延百丈，延伸出无数支路。秦南熙浑身发冷，茫然地走在街头，专拣光明的地方行去。年久失修的路灯时好时坏，路段之间有明有暗，走了一阵，身上微微有了暖意，那暖意把一颗空落落死沉沉麻木又冰冷的心重新激活。秦南熙回了魂，耳中响起江水的吟唱，眼前闪出霓虹的灯光，才发现不知不觉自己已到了江边。

江水悠悠，轻轻款摆，温柔地荡涤着堤岸，岸边泊着一艘豪华的游轮，“江上人家”几个霓虹大字昭然若揭，映入眼帘。

秦南熙打了个哆嗦，自己怎么到这儿来了？该回家了。江风凌厉，吹得恍惚的神思一片清醒，刚冒出的热汗有如体内结出的寒冰。家？家在哪里？哪里是家？想起福安巷的断垣残壁，秦南熙情难自禁，再次泪眼婆娑。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没有韩姨做主，这个世界好像再也没有她的去处。天大地大，只剩她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等人哪，妹子？”一声流里流气的呼哨传来，将秦南熙自我营造的悲情氛围破坏殆尽。滨江路上晃晃悠悠下来两个男人，一个红光满面的胖子和一个脚步轻浮的光头。那光头打着嗝，流里流气地道，“该不会等的就是你两位亲哥哥吧，嘿嘿……呃……”一口秽物伴随着酒气喷薄一地。

是两个酒鬼。秦南熙不想招惹他们，今天遇到的事已经够多了。她收敛悲色，板起面孔，转身便走。

“瞧瞧你这德性，妹子都被你吓跑了，要吐滚一边吐去！”那胖子追了上来，嬉皮笑脸地道，“妹子别怕，哥哥们都是怜香惜玉的人，开个价吧，哥哥们包夜，一定会温柔地对待你的……唉，别跑啊妹子！”

秦南熙撒开腿往空旷的地方跑，那胖子也撒开腿一路尾随直追。别看那胖子身材肥硕，滚圆的腿又粗又短，好像不甚灵活的样子，这撒丫子跑起来倒颇有些声势，跟一颗滚动的肉丸子似的。秦南熙刚跑出十来步，那胖子从后一把抱住了她。

一股冲鼻的酒气和呛人的体味顿时充斥鼻端，让人几欲晕厥。秦南熙手脚并用，乱踢乱打，大呼救命。她这是遇上真流氓了。

那胖子牢牢地抱住她，将她拖进了路边的草丛。光头随后赶到，阴阳怪气地说：“你他妈就是这样怜香惜玉的？”

“少废话，还不赶紧搭把手？”胖子一脸戾气，凶神恶煞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货，出来卖还装清高，嫌你哥哥长得丑，你哥哥就让你好好地美一把！”

秦南熙吓得魂飞魄散，想解释他们误会了，她并非他们认为的那种女孩。可是嘴被胖子一只手堵上，手被胖子另一只手扼住，两只脚也被光头按得牢牢实实，一时间叫不出动不了。秦南熙眼睁睁地看着一张油汪汪肥腻腻的大红脸向自己压下来，无计可施，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危机关头，啪地一声，砰地一响，那双摁在她脚上的手竟然松了，那张淫邪丑恶的脸也小了飞了，像一颗被踢爆的气球般从秦南熙的眼前消失了。

“滚！”中气十足的男人怒喝。

秦南熙从草丛中爬起，本能地抱着腿，蜷成一团。畏畏缩缩的目光透过自己的膝盖缝望出去，只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两个流氓已像两只王八一样倒在了一辆宝蓝色的汽车旁。光头摔得不轻，哼哧哼哧地半天爬不起身，胖子更惨，两挂鼻血长流，蜿蜒着洇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江风习习，江滨路上的灯光把一个男子的身影照得异常伟岸高大。在他凌厉的注视下，光头一边放着狠话叫他等着，一边拖拽着被一脚踢懵了的胖子狼狈不堪地落荒而逃。

那男子向秦南熙伸出手，秦南熙本能地闪躲了一下，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更紧地抱住了自己。

男子的眉心微微一皱，声音却是平和轻柔的，“你怎么样？”

秦南熙不作声。那男子只好作罢：“这么晚了，女孩子最好不要在外边闲晃。”

看着那男子走开了，上了那辆宝蓝色轿车，秦南熙方才醒悟过来，刚才是那男子救了自己，而她居然连一声谢谢都没说。正要开口道谢，哧地一声，那轿车已径自开走了，江滨路上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秦南熙感到害怕，刚才的一幕让她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那男子的突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韩姨，韩姨，你在哪儿？秦南熙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失去韩姨的庇护，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危机重重的险恶世界。苏菲曾说过韩姨对她的过度保护不是一件好事，谁也不能永远保护谁，谁也不能永远依赖谁，只有自己独立了成熟了强大了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立足。苏菲的话总是一针见血。想到苏菲，秦南熙像是找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掏出电话拨出了苏菲的号码。

苏菲依旧没有开机。秦南熙颓然地把头埋进膝盖，感觉自己好像已被这个世界彻底遗弃了，心中的悲伤又加重了几分，眼泪磅礴，哭得天昏地暗。

“还能站起来吗？”还是那个声音。

抬起头，秦南熙又看见了那个男子。那男子去而复返，此刻正半蹲着在她面前。

“走吧，”朦胧的灯光把男子的轮廓勾勒出一道更为朦胧的金边，男子的表情平静如水，口气里却有一种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的无奈，“留你一个人在这儿太不安全。”

男子再次伸出了他的手。男子的手白皙修长，指甲盖剪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秦南熙不再拒绝，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交到了那男子手中，随着他轻飘飘地站了起来。男子的手温暖有力，像一把火，引领着秦南熙走向了旁边的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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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南熙在男子的车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陌生的房间，舒适的大床，身上盖着轻盈保暖的羽绒被。

打了一个哈欠，伸伸懒腰，那根松了一夜的弦突然像谁一把拽紧。秦南熙一屁股坐起来，精神变得高度紧张。揭开被子，一看还是昨天的穿着，就连身上的外套也依然完好无损，这才稍稍感到了一丝心安。

房间的装潢陈设不像是在酒店的样子。一道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没有完全合拢，阳光从缝隙中射出，照亮了一侧磨砂的墙面。墙头挂着两幅油画，小的一幅画着含苞待放的睡莲，大的一幅则是抽象的色块。

秦南熙从床上跳下来，实木地板铺着绒毯，房间的主人早已备好了拖鞋。

回头看看，秦南熙有一些困惑，还有一些沮丧，这不是她一贯的作风。从小到大，韩姨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搭理陌生人，而她不仅搭理了，还跟着陌生人走了。她也解释不了，一向警惕性极高的她怎么就随随便便地上了那人的车？

那个男子看起来不像一个坏人，他救了自己，所以他是一个好人。秦南熙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他不仅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难得的绅士。苏菲说这年头没有绅士，绅士早已绝种。所以，苏菲的话也不一定都对。

这里的确不是酒店，而是一栋上下两层的小别墅。

出门穿过一小段走廊，走下螺纹形的楼梯，大厅里，昨晚那个男子穿了一件毛衣，正坐在餐桌旁喝茶看报。

“你醒了。”男子放下茶杯，抬眼觑向正下楼的秦南熙。

秦南熙承认自己的动作有点鬼祟，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你好……”

男子点点头，随手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淡淡地道：“饿了吧？”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秦南熙的肚子咕噜一声，抢先做出了回答。从昨日午后至今秦南熙粒米未进滴水未沾，一连串的意外像一个接一个的闷雷，轰得她焦头烂额晕头转向，哪里还顾得自己饿不饿。

“你先去洗个澡，我们一会儿出门，去外边吃早餐。”男子指着一处道，“我替你备好了衣服，应该合你的身，你先勉强穿穿吧。”

进了卫生间，锁上门后，秦南熙猛然觉得自己是个白痴，傻乎乎地任由那男子指派。当然那男子也是一片好心，不过自己与他素不相识，睡了人家的床，还恬不知耻地占用了人家的卫生间，这似乎不符合普通人的做客礼仪。但是自己这一身确实出不得门。

秦南熙爱干净，最不能忍受自己又脏又臭，说不得也只好把便宜占到底了。

洗完澡，穿上男子准备的衣服，果然十分熨贴合身。只是那男子怎么会有女人的衣服？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秦南熙立即又给了自己解释，是他姐姐妹妹的也说不定。

“洗好了？”男子换了一身暗条纹的蓝色西装，鼻梁上多了一幅板材金属的烟灰色眼镜，“走吧。”

“请问……你有手提袋吗，能不能给我一个？”秦南熙赧然道。

那男子微微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去楼上找了一个帆布袋说：“这个成吗？”

秦南熙接过说：“谢谢。”就着帆布袋，将自己换下的衣服鼓鼓囊囊地塞了一包，“你的衣服，等我洗干净了给你送过来。”

“你觉得我喜欢穿女装？”男子突然展颜一笑，好像秦南熙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那不是我的衣服。你不嫌麻烦，送过来也行。”

秦南熙越发窘迫，却又忍不住想多看那男子几眼。那男子笑起来的样子与他不笑的样子全然不同，他不笑的时候随和中总透着那么一丝严肃和冷漠，而一旦笑起来，所有的严肃和冷漠都无影无踪。秦南熙不得不承认，那男子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

上车后，男子问道：“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