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道：“人纵可勉力一战，然马力已乏，如何还能再战。”曹操闻言，并不答话。此时他身后只有不足千骑，而且俱已疲惫至极，个个带伤，而对面敌军，却有五千轻骑以逸待劳。若领兵者不是关羽，凭张辽、曹仁、夏侯渊等拼死一战，或可保自己冲出重围。然而对面是关羽，而且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关羽，众将纵然冲杀上去，也不过白白送死而已。

此时荀攸打马上前，凑到曹操身边，低声道：“丞相！今日之事，若战，则必死无疑，若求，或可有一线生机。”

曹操看向荀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荀攸继续说道：“关云长傲上而不辱下，欺强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义气深重。昔日在许昌之时，丞相曾有恩于他，他坐下赤兔马，乃丞相所赠，头上汉寿亭侯，乃丞相请封。今日只可先晓之以情，再告之以哀，必能动其心，或可脱此危难。”

曹操闻言，甚觉有理，思忖片刻，遂孤身一人打马上前，来到关羽跟前，拱手道：“将军别来无恙！”

关羽拱手回礼道：“关某奉军师将令，在此等候丞相多时。”

曹操听关羽叫自己丞相，心中更多了几分信心。这一路走来，赵云、张飞见到他，都是大呼曹贼，挺枪便要来刺。如今云长口称丞相，而且颇有礼节，必是心念旧恩之故。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云长信义著于天下，若以昔日恩情相求，必得放过。

心下计定，曹操开口道：“犹记昔日将军在许昌之时，与我把酒言欢，不想今日却刀兵相见。如今兵败势危，奔逃至此，望将军以昔日情谊为重，网开一面。”

关羽闻言，心知曹操是在说当年对自己的恩情。那时他在许昌，曹操待自己甚厚，每有珍肴必同食，但有美酒必同饮。自己座下赤兔马，乃曹操所赠，获封汉寿亭侯，乃曹操表奏。如此大恩，怎能不报，然如今敌对，又岂能放过。

思忖片刻，遂道：“昔日关某虽蒙丞相厚恩，然已斩颜良，诛文丑，解白马之围，报答过丞相了。今日之事，岂敢以私废公？”

曹操见关羽犹豫，随即继续说道：“过五关斩六将之时，云长还能记否？当日云长弃我而去，破我关门，杀我大将，我非但不怨恨，还派人送去通关文书，助云长去寻兄长。将军深明大义，此时难道忍心杀害故交吗？将军常读《春秋》，岂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

庾公之斯的典故，出自春秋时期。“子濯”乃复姓，字“孺子”，是郑国神箭将军。“庾公”，字“之斯”，是卫国神射手。郑国派子濯攻打卫国，被卫国击败，卫国派庾公追杀他。被追赶的子濯刚好旧病复发，不可以执弓，以为自己要死了。问仆人谁在追击，仆人答是庾公，子濯道：“我生矣。”仆人不解，子濯解释道：“庾公学射于尹公，尹公学射于我。尹公是正人君子，他的朋友必定也是正人君子。今日我突发疾病不能执弓，庾公绝不会趁人之危。”待庾公追上，知子濯有疾不能执弓，果然不忍趁人之危。然而奉命追击乃是公事，庾公不敢以私废公，遂敲掉箭头，射了几支箭，然后回去了。

关羽熟读春秋，自然知道这个典故。想起当日曹操许多恩义，以及过五关斩六将之事，如何能不动心？遂微微低下头，面有愧色。

曹操见关羽已然动心，知晓之以情已经奏效，接下来要告之以哀了。遂抬起衣襟，轻轻抹泪，泣告道：“云长既不肯饶恕，我愿下马，束手就擒。既然生不能与云长共大事，若死在云长刀下，倒也无恨矣。”说罢慨然泪下，洒湿衣袍。

关羽见曹操如此凄惨，顿生恻隐之心，又见曹军惶惶，皆泪流满面，心中愈发不忍。

此时张辽打马上前，拱手道：“云长兄！”

关羽抬眼看着张辽，衣衫不整，满身是血，满脸悲戚，眼眶含泪站在自己面前，心中更加不忍。想起当年徐州兵败之时，他与大哥走散，立在一座小丘上，正欲自刎，却是张辽来找。当时，张辽弃刀下马，赤手来到关羽跟前，劝关羽不可轻生。张辽以二位嫂嫂尚需护卫、刘皇叔生死不明劝说关羽，暂且栖身曹操，保二位嫂嫂周全，留下有用之身，再相机去寻刘皇叔。又代他去与曹操约法三章，曹操俱皆答应。后来在许昌时，关羽与张辽交情甚笃，意气相投，若非已与刘备、张飞结拜在先，或许二人便要结拜。后来关羽得知刘备下落，毅然弃官挂印，护送二位嫂嫂去寻大哥，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又是张辽疾行一日一夜，将通关文书送至。如此情谊，关羽又岂会忘却？如今张辽衣衫褴褛站在自己面前哀求，曹操又在旁边满面哀愁泪流不止，关羽实在是于心不忍，下不去手。遂拨转马头，侧过身去，抬手一挥，示意军士散开。众军得令，旋即散开，让出一条道路。

曹操见关羽肯放过，内心狂喜不已，脸上却不敢稍露喜色。旋即小心翼翼从关羽身旁打马而过，生怕关羽反悔。众将也跟随曹操，从关羽身侧走过，众人皆不敢喧哗，生怕惊扰到关羽，使他改了主意。

关平见曹操即将走脱，急忙打马上前，提醒关羽道：“父亲！已令军令状！”

关羽闻言，猛地一惊，大声道：“且慢！”

曹操听到声音，登时心如死灰，七魂飞出六魄。短短一刻钟，经历了由死到生，再由生到死，从绝望到狂喜，又从狂喜到绝望，实在是太刺激了！受不了！根本受不了！曹操怔怔愣在原地，走也不是，回也不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辽调转马头，返回关羽身前，拱手哀告道：“云长兄！”

关羽见张辽如此悲戚，心下万分难过，实在是下不去手，终究是长叹一声，扭过头去。曹操见状，心中松了一口气，丢失的魂魄也回来了，赶紧打马向前，张辽亦返身跟上。

关平见父亲心意已决，他也没有办法，遂打马奔到曹操身前道：“虽可放你过去，总要将印信留下，好与军师交代。”曹操虽极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解下印信，交予关平。

关平接过曹操印信，随即让开道路。曹操率众将打马狂奔，出华容道而去，一口气跑了十余里，方才放慢脚步。众人死里逃生，都长舒了一口气。随后打马继续向西，径投江陵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