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湖北的轮船上,她小心翼翼地,主动开口说话了。她问妈妈,鸡蛋汤里那些香香的圆珠珠,是啥东西?那个四嬢给她的一个圆圆的红红的酸甜的水很多、可好吃的,是啥东西?晚上盖的绿绿的毛毛的很暖和的,是啥东西?
妈妈看了她一眼,有点不耐烦地说:那些圆珠珠,是芝麻油!那圆圆红红的,四川叫番茄,XJ叫西红柿!那么个西红柿,XJ多的是!那晚上盖的毛毛的,是毯子,是羊毛毯,是她的五哥从塔里木给家里带的。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好像,XJ也有比外婆家,好的地方。
可是,快九岁那年回外婆家的所见所闻,又让萧梦迪觉得,还是外婆家,比XJ更好一点。因为,只要有钱,在外婆家,大米饭、猪肉,想吃就吃。想吃鱼,也就吃鱼。
到外婆家的第三天早上,她还没醒,就听到有男子的声音在门口问外婆,“陈幺婆,前几天说的三条大概两斤一条的活鲤鱼,新鲜得很,每条比都耳巴子还长大!你还要不要?”外婆一迭声,“要要要!”于是,人家直接把三条鱼给外婆拎到灶屋去了。
接着,她听见床另一头的妈妈赶忙起床,从裤衩内侧缝的一个小口袋里,摸出一小卷钞票,数了几张拿手里,小卷钞票放回原处,穿戴好,直奔灶屋。
要在连队,这个时节只能吃爸爸自己头年晒的又咸又硬的半搾长小鱼干。要吃活鱼,得六月后去洪沟里捞,都是些小鱼,最长的也不过一搾长。二三十条小鱼,有没有一斤都不好说。在连里时,妈妈总说,小鱼其实就是刺多,理起来,麻烦点,实际上,味道比大鱼鲜得多,好吃得多。
不过,那天中午,她吃了外婆烧的青菜豆腐鱼,还是觉得大鱼更好吃,而且,更过瘾。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一条鱼,躺在菜盆子里的鱼几乎挤满了盆子,比一根筷子还长。
外婆家,虽然,想吃啥就能买到啥,可是,这次回外婆家,她总觉得,虽然就像和外婆从来没分开过似的,依然那么亲,可是,总觉得,好像外婆对自己不如小时候那么好了。这个感觉,直到她快又一次离开外婆时,才想明白。
是的,外婆当然一直对自己很好,可现在,外婆对每天形影不离的小春竹,更好。
小春竹,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就像她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一样。她已经长大,而小春竹还小,外婆自然满眼是小春竹了。自己,不该吃小春竹的醋。
外婆对自己,也不可能回到五岁前的时候了。但,外婆对自己的心,她相信,是和小春竹一样的。
外婆第一眼见了快九岁的她,就哭出了声,她把头埋在外婆怀里也“抽抽搭搭”起来,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外婆对妈妈说:“这么些年,你是不是把梦迪妹崽压傻了?!梦迪从前在这里一天到晚惊惊咋咋个不停,现在,几天也没一句话!”
妈妈笑道:“我咋会压她?她在我身边还算乖巧,她比那三个挨的打骂少多了!你要嫌我压制她了,要不,还把她放你这里?”
外婆一迭声地:“好好好!阿弥陀佛,巴不得!过几天,你自己带着你儿子去湖北,梦迪就留在我这里!”
结果,妈妈立马说:“开玩笑的,梦迪还要上学呢!”
那次回外婆家,毛娃子去遂宁城里的裁缝铺当学徒工了,没见到。菊秀妹崽,见了她还是亲热得很,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老了一些的青妈,更是一见了她,就像外婆那样,握着她的小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也无声地,哭了。
她想起,当年离开外婆家时,青妈送她的一块白底青竹的府绸大方巾,妈妈回疆没几个月,就把这块漂亮的白绿色大方巾当做妈妈自己新棉袄的一块里子了!她心里,默默生了妈妈好长时间的气。
四川外婆家,她一想起来,就是温暖美好。
可如今,妈妈竟然叫自己滚,滚就滚!难道,我还没有滚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