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三年八月初二,庄肃皇后薨逝,举国发哀,皇帝辍朝三日。同年八月初九,棺椁下葬皇陵,百官临哭,而后行虞祭。一年之内,民间禁娱,禁嫁娶,以示哀悼。
我身着孝服,跪在灵前默哀。庄肃皇后王瑜,终年二十四,无子无女。那年她十九岁,本是太子太保长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赐名“瑜”,便是期盼她做一个如玉般温润娴雅的女子。她得皇后钦点,以太子正妃的身份嫁入东宫,本可享尽荣华富贵。只是夫君待她淡泊,府中良娣冷氏又先一步遇喜。她并不知冷氏腹中孩子并非太子亲生,好生羡慕,又悉心照顾。后来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却由于自己的粗心和体弱错失了。她伴随夫君一路成长,终成天下之母,可是深沉宫苑已经将她的健康搓磨殆尽,她无心掌管后宫,一心只想求子。可叹她短暂的一生,或许从嫁入东宫为太子妃那日便注定了如此结局。
皇后葬仪结束后,阖宫皆是疲惫不堪,就连中秋家宴也一切从简,十分潦草。宁修仪协理后宫之事后,操持了皇后葬礼,又举办了中秋家宴。太后念在宁筠将功补过,复了她从一品淑容之位。宁筠复位之后,愈发有六宫之主的架势,皇后的离世并未带给她过多的伤痛,愈发让她斗志满满了。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皇后凤印被收回,由太后保管。太后管理六宫后,依旧晨昏定省,治下森严。虽如此,太后免了我的晨昏定省。我胎像稳定后,太后就公布了我有孕之事。太后亲自恩准,没有人敢说些什么。
今秋洪涝频发,迟暄每日都十分忙碌,这些日子根本没有时间踏入后宫。也不知道家乡渌城的情况。听湘云说,哥哥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已经被陛下派去江南治涝,短短两月颇有成效。
到了冬月,南方涝灾已然平息,江南各乡领了朝廷救助,慢慢休养生息,哥哥也返回了封都。迟暄很开心,赏赐了哥哥。太后也很开心,她封赏了六宫,人人皆有晋升。
听闻,闻昭薇赐封号怡,还是婕妤之位。董阮封为三品婕妤,陆美人赐封号婉,这样一来,董阮终于扬眉吐气,压了陆君慈一头。
林才人在迟暄的身边已经多年,众望所归晋封为四品美人。而陆才人赐封号文。
莲舟是唯一一个既有封号又有晋封的人,她被封为五品才人,赐封号贤。四妃之中也有一个贤妃,她这封号一出,姨母摆明了就是要告诉她,只要她乖乖听话,今后的妃位也会有她的一席之地。不知莲舟是否明了其中深意。
姨母如此大封六宫,真真是不把故去的王皇后放在眼里。听闻,王瑜的亲哥哥王珺近日因此还与陛下起了争执,受了责备。王皇后故去的前缘后果,前朝也略有耳闻,朝中趋炎附势攀高踩低之人甚多,王家早已没有早些时候那般鼎盛了。
六宫之中,独独我和宁淑容没有晋位,也无封号。宁淑容并不气馁,她坚信自己是后宫之中最有希望踏上后位的妃嫔,太后这般待她与众不同,和自己的亲外甥女一模一样,定是对她有额外的嘱托。
我被宁淑容的天真烂漫笑得肚子疼。我是太后的亲生外甥女,如今我已是后宫之首,怎么轮得到她来做这个皇后,又压在我头上?众人皆晋升,只有宁筠还是从前的位分,她不就等于降位了吗。现如今,后宫凤印已在她手上,按照姨母的脾气秉性,在短时间内是不会重新扶持皇后的。我如今资历尚浅,又有孕在身,庄肃皇后丧期未满,诸事不宜,太后自是会把权柄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冬月初九是我十七岁生辰。然而处于皇后丧期,因此并未举办宴会庆祝。初九这日,各宫妃嫔送来贺礼,也不来打扰。迟暄下了朝后就来了麟趾宫。
雪霁初明,我站在廊下迎接,笑意盈盈。
“阿暄!我等你许久了!”我跳起来招手。
迟暄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我:“当心些!”
行至殿中,迟暄扶着我坐下,自己也落座,随即拍拍手,汪公公应声进来,手中捧着一支卷轴。
汪公公与雨画将那画卷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秦淮夜景的图画。十里河堤入画,两岸灯影幢幢,游人结伴而至,雕栏画栋,栏前杏色单衫绮丽;夜入河水,月溶柔波,点点星辰与煌煌灯影,不分你我;廊桥之下,一艘画舫悠然,竟像是跟着那夜风与流水远去了。
右下角书:
明星煌煌昏以为期
明德四年冬月上浣思合十七生辰迟暄赠
迟暄说,这是他亲手所作,想着我在封都这些日子,十分思念故乡的景色,便作了这幅画。他仔细地向我展示画上的每一处细节,说本是以风月小港为原型作画,只是时隔已久,记不太清了,就参照其他江南夜景图画了些。
我对这样的生辰礼赞不绝口。他太有心了,还记得风月小港这处地方。我当年也是随口一提,未曾想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会成为天子笔下的极美之景。
“你曾与我说过幼时结伴游灯会的情景,我便想到了这一句。”
迟暄还在指着画卷细细讲说,我不由得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入了迷。寝殿新贴了窗纸,明净的雪色照射进来,迟暄的轮廓在雪光中矜贵柔和。他流畅的眉,低垂的眼眸,带着笑意的专注神色,直挺的鼻梁,淡淡的唇,圆滑的耳,精致如黑玉般的冠发,还有下颌流畅的线条,五官虽没有哥哥那般精致,组合在一起却是令我一见倾心的俊逸。
我看着他出了神,心生无限怜爱,轻抚他的发丝,调笑道:“阿暄这会儿如此温雅,当年秦淮河游船上,可差点儿把我当做刺客给了结了呢。”
迟暄假装恼怒,浓密的眉下双眸却满含笑意,睫毛长长的羽扇一般,让我这个女子都羡慕不已。
“臭丫头,陈年旧事还拿出来打趣我,戏谑天子该当何罪?”迟暄站起身来佯怒,伸手便要挠我痒痒,我一边笑道陛下赎罪,一边向后仰去躲避他的攻势,迟暄跪在软榻上俯下身来用手托住我的头,轻轻落在软榻上。俯仰之间,我与他的姿势已经颇为暧昧,迟暄索性俯下身来,细细吻我的眉间、额心、脸颊和唇。
“阿暄,汪公公还候在殿外呢。”我躺在他身下,手中虚虚握着他垂下的万千青丝,娇喘道。
“思合,太医说胎坐稳了么?”他的眼神已经有些赤裸,咬着我的耳垂吹气般沉吟。许久未曾召幸后宫,想必他也难耐。
“不可,……”我偏头将耳朵压住,对上他滚烫的双唇,他借机吻了上来。我惊呼一声,迟暄已经掀开了我的裙裾,隔着里衣轻轻抚摸我隆起的小腹。
“阿暄,孩子还小,别吓着它。”我低低求饶。
迟暄的手慢慢抽出,轻轻放在我的脸颊,柔声问我,“思合,我们已经数月未曾……你如何补偿我?”
“只是陛下自己种的因,怕是只能自食其果。”我低声道,倚靠在他的臂弯之中。
“那……便再为我讲一个故事吧。”他抱住我。
我想起了起最近看的闲书。
“若是有来生,可以变成鸟鱼虫兽,阿暄,你想变成什么?”我问。
迟暄一愣,显然被我这个问题问住了。
我见他显然还没有想好的样子,便道:“我先抛砖引玉吧。小合想变成一只兕。”
“兕?”迟暄又是一愣,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想象着我变成了兕之后的模样,他忍俊不禁道,“兕状如牛,逢天下将盛而出。小合是想变成一只魁梧巨兽,迎接这承平盛世吗?”
我摇摇头:“美好的寓意倒是其次。你不知道,兕不仅很能打斗,就连猛虎野禽都不敢对它轻举妄动,同时兕又十分文雅浪漫,晚上不睡觉,独自站立在绝壁山崖之上,听泉水松风,好不惬意。若是来生能成为这般人人不敢惹又独享曼妙山河的神兽,便再好不过了。”
迟暄惊叹于我的奇思妙想,又想不出自己的答案。
“阿暄,不如你也同思合一样成为一只兕,如何?”
迟暄将手覆在我凸起的小腹之上,笑道:“也好,等到你我皆转生成兕,必将是我们的儿孙坐拥天下,到那时天下已定,四海太平,万国来朝,双兕现世人间,必定昭示着承平盛世的来临。”
我们的儿孙么?他的脑海里,究竟构想着怎样一副未来的画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