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着姐姐听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字字句句苦口婆心。这些话,多多少少也是曾为我准备过的,却没有机会对我说了。
“好了,大小姐看如何?”侍女道。
姐姐起身,转向我们。双颊酡红,双瞳剪水,靡颜复腻理,垂手明如玉。此刻,我唯一的姐姐,如此光彩夺目地站在我身前,看得我都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的美丽。
喜婆在一旁啧啧称道:“小娘子真是漂亮,夫君一定会喜欢的!下面该由新娘的姐妹为新娘子撑红伞了。”
侍女递给我一把红伞,母亲搀着姐姐走到庭院里,我将红伞撑开,高举到姐姐头顶上。侍女向伞顶一把一把地撒着米粒。那些米粒落在纸伞上,滴滴粒粒,落在地上,淅淅沥沥。姐姐在伞下面色绯红地望着我,望着我笑,笑出泪来。
“如此,才能开枝散叶啊,好好好!”喜婆在一旁笑弯了眉眼。
这时,一个侍女跑进来道:“新郎的接亲队伍快到了。”
“如此,就先留思若一人在房间等候。小合,随母亲去看看。”母亲让侍女把姐姐搀进屋去了。
我跟着母亲一路来到正厅,父亲与迟暄也在此处等候了。雨画、雨笙见了我便兴奋起来,雨笙支吾道:“娘娘,奴婢想去帮着大小姐堵门。”
这个雨笙,就知道玩儿。“去吧去吧,你帮我好好刁难一下那宋子谙,叫他觊觎我姐姐,想把我姐娶到手,可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我怂恿道。
雨画高兴地应了声“是”,便随着前去看热闹的丫鬟们一同溜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笑道:“这丫头,就知道玩儿。”
正说着,外边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哄笑。新郎到了吧,不知她们怎么把宋子谙堵在外头的,亦不知道姐姐此刻在房中的心情如何了。
我回头看了看父亲母亲,他们交头接耳地说笑着什么,很是亲密。我便小声对迟暄道:“夫君,你看父亲母亲,明明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如同新婚夫妇一般。”
迟暄低头看向我,亲昵道:“等到我们如他们年纪一般大时,会也如此的。”
我忍不住眉眼弯弯道:“那时,该是我们的孩子笑话我们了吧。”
正说着,宋子谙带着一群年轻小伙风风火火地朝姐姐的院子去了。树枝遮挡,我踮起脚也看不清他的模样,应该是个俊俏的新郎官儿模样,要能配得上我美若天仙的姐姐才成。
我转身问母亲:“母亲,是不是等会儿新郎官接到了姐姐,还会来正厅给你们敬茶,听二老的教诲?”
母亲带着一丝丈母娘的矜贵,坐直了身子道:“那是自然,可不能就这么让那小子得了我女儿。”
父亲吁吁道:“才来封都一年不到,宋家小子就抢了我的女儿,老夫今日非给他点教训不可!”
母亲笑着打圆场:“老爷是舍不得思若,才如此的,实际上对宋公子满意得很。这场婚事还是老爷做主的。”
父亲不点头,也不摇头,双手撑在腿上正襟危坐,眉宇间紧绷,一句话也不说。从前再艰难也没见他如此,就算入朝为官也未曾见他因朝中争斗如此沉寂。他的眼角闪着泪光,父亲哭了?
母亲赶紧拿出手帕,又怕父亲难为情,迟疑着没递过去。父亲平日里不用丝帕,今日泪水却像链子一样长长的挂了双颊,隐进他的胡须里。他用手抹了一把脸,泪水止不住,又抹了一把,索性起身背手走到旁间去了。
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叹气,愁容也慢慢浮现。我赶紧走过去安慰道:“母亲,姐姐今日这么美,笑起来更加动人才是。若是见您二老哭起来,她肯定也会哭,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对对,你说得对。你快去看看你父亲,思若要出嫁了,他是最难过的了。你别看他这些年忙于公务,没怎么管你们,其实心里都挂念着,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罢了。”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我念道,也顾不上迟暄在一旁看着了。
我转身看了看迟暄,他略带尴尬地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我。我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先自便。我提了裙子向旁间去,看见父亲向来伟岸的背影此刻佝偻在青瓷边,瘦得厉害。
感受到我站在他背后,父亲转过身来。他的泪水已经擦干了,只是眼角还闪着一点水光。看见我站在他跟前,父亲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淡淡道:“回去坐着吧,等会儿思若和姑爷该过来敬茶了。”说罢,一个人走回座位上坐下了。我也跟着他回到正厅,和迟暄一起坐在侧面。
不知当年我入宫时,父亲是否曾为我掉泪。我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静地等待姐姐和宋子谙双双到来。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欢欢闹闹的人群便前呼后拥地来了。宋子谙牵着姐姐的手,喜气洋洋地进屋来。姐姐垂着眼紧紧跟着新郎,面露红霞。
宋子谙身着暗红色喜服,身形清瘦,眉目之间一派正气,是个读书人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老实可靠。今日来秦府迎接即将过门的妻子,更是粉面朱唇,意气风发。
母亲见了也笑起来,连连道:“来来,跟前来。”
喜婆欢欢喜喜地高声道:“二位新人,快向长辈敬茶吧。”
姐姐和宋子谙齐齐跪下。父亲看向我们这边,我扯了扯迟暄的衣袖,他轻轻摇头,我便对父亲摆手,让他不用理会我们。
侍女为他们倒上茶水,宋子谙恭恭敬敬地递到父亲跟前。“父亲,请用茶。”
父亲看了一眼宋子谙,从容道:“从今日起,老夫就把女儿交给你了。她在家中拘束甚少,你要多担待些,好好对她,否则老夫绝不放过你小子。”
父亲将茶水一饮而尽,不再多说。我想,大概是他再多说两句,又会忍不住落泪吧。
母亲也是这般嘱咐,平常而平和。轮到姐姐敬茶,父亲只是简单交代了几句为人妇的守则,母亲也没有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就把茶水喝了。姐姐不甘心地问道:“母亲就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吗?”
母亲慈爱地看着姐姐,道:“从小便教你,到要嫁人了,还没学够吗?早知今日,当初如何不用心些?”
姐姐低了头,由侍女搀着站起身。喜婆在一旁道:“时日已到,该走了。”
然而姐姐还是背对着我们站在原处,宋子谙偏过头安慰她。
“小合呢?”姐姐询问着转过身,看见我和迟暄坐在背后。姐姐含着泪望我,勾了勾嘴角。梨花带雨,她还是如此明艳不可方物。宋子谙也转过身,看见我,吓了一跳,又看了看我身边的迟暄,又吓了一跳,母亲出声道:“快些去吧,别耽误了时辰。”
我和迟暄站起来相送。
姐姐还是拉着宋子谙走到我们面前,宋子谙立即跪拜在地:“微臣叩见陛下。陛下能来参加微臣的婚礼,微臣深沐龙恩,不胜荣幸。”
姐姐向宋子谙介绍:“夫君,这是我的孪生妹妹思合,已是当今圣上的昌贵妃。”
“微臣参见昌贵妃。”
迟暄笑:“这两姐妹,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若是贵妃今日也穿嫁衣,朕都快要分不清谁是谁了。”
我和姐姐同时笑起来,此刻,宋子谙更是一副开了眼的表情,备受震撼。
“姑爷可要好好对我姐姐,否则,就算你受陛下照拂,我也饶不了你!”
“娘娘便放心好了,我会一辈子对思若好的。”宋子谙看了一眼姐姐,如此柔情切意,竟像是情根深种许久一般。
到时间了,姐姐跟着宋子谙向门外去了。
我们也跟着他们到了秦府门口。喜婆给姐姐盖上红盖头,扶着姐姐上了轿。姐姐又回头,撩起盖头对我咧嘴笑,红色锦绣下她的面颊娇艳如霞,真是美极了。随即,姐姐放下盖头身形轻盈,火红的裙裾在空中一转,一下便隐进轿辇中。
宋子谙骑上高头大马,意气风发。随行的接亲队伍排列整齐,一声锣鼓敲响,队伍便开始前进。看着宋子谙骑着马前行的背影,我不禁笑起来。
“陛下,娘娘,回宫的时辰到了。”汪公公在一旁小声提醒。
接我和迟暄回宫的马车行至秦府大门,母亲惊惶地看着我。“小合,你也要走了吗?”
“母亲,我也该走了,从此后,就只剩二老在家中了。父亲母亲要多睡眠,强进餐,一日三餐不可落下,天冷记得添衣,等春暖花开了,也穿上新衣裳,漂漂亮亮地出门,不要太想我们,别再为女儿落泪了。”我微笑嘱咐。
“他们出宫这么久,是该回去了。”父亲低声道。
我走过去拥抱了母亲,告别了父亲。回到迟暄身边,跟着他上了马车。
我撩开帘子,向他们挥手,正如从前离家时那般。这一回,我是真真正正不知归期。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