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10章(下)(2 / 2)煦仁纪要首页

幸运的是,来者似乎也并没有强烈的想要了解此事的意愿,正如周澍猜测一般,将整件事当成了他主人吩咐的一项任务。他没有过来走个场,而是说了两句话,算得上敬业了,周澍暗自想到。那人又与狱卒小声交流了几句,倒是后者的声音清晰:“早跟你说过。”带着一丝自鸣得意。灯光与脚步声又逐渐远去,牢房里又只剩下了适应黑暗轮廓的周澍,以及隔壁传来恼人的呼噜声。一位朝廷命官的家仆——而非下属,周澍在暗中推敲着,进来的时候借了他主人的名头。虽说《庄子》不在四书五经范畴内,但任是一个在朝中做官的读书人也不可能不知道他所说的下一句“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庄子假托仲尼之口,却恰如其分地印证了他如今的心境。文相与他保证了免于一死:这是可以预见的。当朝重视文人,除去叛国通敌大罪,未曾妄动死刑。其余的,他所能争取的,如今看来无非沧海一粟,“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只在大山也”。周澍看得出来,对方所呈现的那种错愕和疑惑,并非能够轻易伪装。

不过这些推断也没什么用,无非自娱耳耳。无论来者是谁,家仆,吏卒,抑或是朝廷命官,除非景宣宗亲自探监,这些最后的细节确认都毫无作用。几日拷问下来,他的希冀与抗争的心智如今像白纸一般惨淡,缺乏说服力。并非完全被磨平,只是深陷于一种无力,一种既定的荒谬扼住了他。如今想来,连累的越少越好。李冠之的罪名同他是一道传出去的,想来不会好多少。谣言中他所贿赂的那名主考官宋茂——多可笑,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有见过面——归御史台处理,不知下落如何。林家订婚私下联络的消息已经被他毁了,如果他们还想嫁女儿的话,这件事定然守口如瓶。云竹大抵同他一起发落,在狱中的时候他拜托冯家帮他瞒下这个履历,到别处工作,总好过在自己身边,也不知安排的怎么样。只是可怜他母亲……想到这里,周澍仰头叹了一口气,后颈由于长期低着,传来一阵酸痛。这下倒好……他背负着母亲的期盼参加科举的第一年,名声尽毁,还有很大可能被判处终生不得踏入考场。往后他该如何自处?去经商?索性剃度出家,化斋为生?周澍摇了摇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从脑海中斥逐出去。依照本朝律法,更大可能是他在某处偏僻的军营里充当苦役,这辈子与木石为伴,苦苦渴求哪一年皇帝突发奇想大赦天下,从而有返乡的一线机会。

简而言之,他这辈子完了。

诚然,周澍不是一个很有幽默精神的人,尤其在如此境地下。他本身睡眠就浅,现在更是辗转反侧。下了决心从草席上坐起,将破布式的被子扔在一旁,站在了黑暗中。

如此,一夜无眠。

第二日,当狱卒领了圣旨,押他出府司西狱时,看见了地上有字。屋里的污泥因很少照到阳光,蒸熏恶臭,在地板上高低不一地结成了一片。有人从墙角或是什么地方捡来碎石,在淤泥中划出一道道遒劲的笔锋,如此写着:

“瘴烟如锁马蹄愁。山枕寂,水长流。涉江难觅,椒兰同秀,苍柏立寒秋。

当年夜雨关河远,笙箫彻,铎鸣休。试问天都,景行安在?鸿断渺汀州!”

“初,澍羁于京畿。张贞遣人见之,暗为书招澍伏辜(服罪),不从。次日,书《少年游》于地,有云:‘涉江难觅,椒兰同秀,苍柏立寒秋。’乃借屈子述志耳。”

——《景史·周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