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剑这么挑人?”
“我怕伤到别人。”
“你的剑术很强?可我也不弱。”
白裙左右飘舞,然后停在他面前许久。
“你的剑的确比上次看到时更好了。”
“想试试吗?”
对方沉默一会儿,古阳以为她会干脆拒绝或是避而不答,却听见她叹着气说:“我朋友没有名字,他说以后会给自己取一个,也会给我取一个名字。你有名字吗?”
“古阳,古老的古,阳光的阳。”
“你也是自己取的?”
“别人取的。”
“我朋友说自己给自己取名字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所以他叫我不要自己取名字。”
“那他为什么要给他自己取名字,让你给他取一个不就好了?”
“呵呵,我朋友呀,他是个很厉害的人,他才不怕悲伤。”
“你呢?”
“我也不怕!只是我现在的名字大家已经叫习惯了,如果再改一个他们会不会把我忘记了呢?”
“不管你叫什么,他们都会记得你。”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成为一个传奇,所有人都不会忘记你。”
“传奇?呵呵。”
竹叶沙沙作响,笑声来回涤荡。
“你真是个有趣的人,我会记住你。”
阳光漏过,岁月无隙。
古阳睁开眼睛,光影交错,枝叶斑驳,淡淡的花香从远处随风飘来。春花才刚盛开,香味未及浓郁。等到花香四溢熏沉,便是几近凋零的征兆。
落花蹊,从一开始就是个悲伤的地方。
闻香不知何处是,落花千里风满路。
信笺上的内容不看也猜得出,他只是需要确认下落款称谓。
诏书批下的是人朝的保障,大渊献的口信明确了奉神部落的野心,信笺递送的是地府对容平的疼爱牵挂。仙山的意志不容动摇,剩下的,是魔都和妖域。
他在心里算一算,以现在的局势多半是三对三。
慢慢往回走去,还没有走到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茗兮在池塘边晒太阳,他忽然变得喜欢晒太阳。池塘里增添的绿意,偶尔冒尖的小鱼,微风摩擦的涟漪,漂浮不沉的落叶,都成为他安放目光的地方。没人触及他的心事,让他的心不知所踪。
阳光并不强烈,但很明媚,是只有春天的阳光才捎带有的那种温柔掩藏不住延绵不见尽头的希望之光。
这光大概能照进任何人心里,古阳这样想着。
“竹林里有什么?”茗兮问他。
“池塘里有什么?”古阳坐下。
茗兮裂开嘴笑:“你想好了?”
古阳不语。
“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或许,还是老样子。”
“古阳,我其实不想去落花蹊,可那个时候你说去我就跟着去了。”
“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落花蹊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现在,你说要去的地方,我不会跟着去了。”
古阳点头。
云朵慢慢移开,池塘的光彩更加明丽。
茗兮拿起一颗石子用力投入池心。
“虽然是这么想的,我还是跟着你来了妖域。”
古阳侧头看他,春光之下,他的脸显得尤为憔悴,只有半眯着的眼里漏出一丝鼓动的神采。
“进入落花蹊后,时间停止了。纵使我后来离开了落花蹊,时间还是停止着。”
古阳静静听着,茗兮真正想说的话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如果,我们再次逃跑,可能会永远错失……时间……机会……”
茗兮面向池塘低语,语意跳跃断断续续像是询问又像是否定。
古阳定是听懂了,他深深叹息道:“落花蹊只有一个。”
“一个落花蹊便已足够。”
古阳看见从长廊尽处走近的方云浦:“茗兮,你其实知道的,他们对你的关爱,并不比对我的少,只是你不愿意靠近他们,他们就没有表露出来。”
茗兮没有反驳。
“能跟我一起祭奠他们的只有你。”
茗兮看着方云浦拐过长廊走近竹林。
“想要祭奠,就必须找回落花蹊。”
“你要我做什么?”茗兮干脆平躺下来,泥土还不够柔软,尚需春风勉力。
“吹箫。”
“方大夫听见箫声定会来阻止。”
古阳沉吟:“不一定。”
“你想做什么?”
“时间不多了。”
“方大夫不是说要到立秋前才见分晓?”
古阳摇头:“我最近都见不到她。茗兮,那座山真的太高了!”
茗兮凝视着棉絮般蓬松的白云,回想着那只打落他的圣洁手掌。
“你难道没想过,她和他站得一样高。”
古阳放声大笑起来:“所以我才想先得打过她啊。”
茗兮承认他的逻辑正确无比,想法癫狂至极。
“几时?”
古阳也平躺下来:“茗兮,我从来没有躺在草原厚实的青草上,像这样躺着看看天空看看白云看看盘旋啸叫的猎鹰。从来没有。”
“因为那是你母亲的草原,等它属于你的时候你尽可试试。”茗兮嘲讽的语调又回来了。
古阳眯起眼睛笑,棉絮般的云朵微微颤动,像无数朵含苞待放的春花。
虞百守并不排斥陌生人,相反,由于长日无事过分宁静,他们都以能见到陌生人为乐。反正是已死之身,着实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是魔王对虞百守的住民也没有丝毫威胁。如果说还有什么是让他们还有些畏惧的,大约就是今日到访的这位鬼差。他周身的幽冥寒霜活人见了哭嚎哀丧,死人见了跪地求饶。虞百守里的都是浮魂游尸,自然都是生死簿上在逃的孤魂野鬼。
他们也不是真的怕他,只要不出虞百守,地府也不能逾矩将他们缉捕回去,这里是“树”的领地,它是地府礼让三分的死亡禁忌。或者说,它是另一种形式的幽冥府邸。
冰末面无表情地穿过长街,无视那些从门缝窗帷后投来的警戒好奇视线。容平不愿意离开太久,故而他们约在了长堤岸边见面,所以他不得不再次穿过整座尸城,忍受着四面八方源源不绝涌来的腐臭气味。踏出虞百守便是碑吉山,从这里开始,禁制解除,回去的路瞬间变短,人人都想当然地以为地府一定是埋于不见天日的幽暗壕沟里,再不然至少也是深林山底旷海湖滨,所以他们都无缘得见地府真容。佛祖三十三重天,地狱十八层,地府没那么多花样,地府只占轻轻小小一片云。这片云有时往北偏,有时往南偏,更多的时候,它就静静地候在人朝之上,躲进丛丛真正的游云之间,叫地上的人决计无法寻获。为了找容平,这片云现在往南偏了许多,该是启程回北方了。碑吉山潭底的灵物昼伏夜出,刚刚入梦的它被游云的影子惊扰,它伸出千万只触手去抓那片倒影,影子破碎成无数泡沫,被涟漪推至阳光底下,反射出七彩斑斓的颜色。
它懊恼的呼噜声从潭底翻滚涌出,然后慢慢再次陷入沉睡。
冰末透过鱼鳞般的云帘看着潭水逐渐恢复平静,才转身走入游云深处。任务完成得不算圆满,因为容平没有跟他一起回来。
孟婆早就预见到这个结果,并未要求他使用任何强硬手段。
罗酆山牌楼下有个黑点,他的脚步顿了顿。之所以没让福履跟着去,是孟婆担心福履会因为关心太过要留下看着容平。所以,今日他去办事,是瞒着福履的。
“你去哪儿了?”女子的黑衣比平日看起来深暗了些。
冰末面不改色:“路过虞百守去查看下。”
福履显然不信。
“既然到了虞百守,顺便去妖域转了一圈。”
福履眉目稍稍松展开。
冰末搂住她肩膀:“回去,慢慢说。”
“为何不叫上我?”福履睨他一眼。
“孕妇不能哭。”冰末柔声哄骗。
福履习惯性地抚摸肚子,“还早得很,等容平回来就可以做小姨了。”
冰末附和:“多生几个给小姨抱更好。”
福履啐他一口。
“容平现在有不少朋友护着,放心。”
路过武场,冰末不安地往里面张望一眼。
福履拍拍他手:“今日有客人,他们都去大殿里觐见了。”
“哪里来的客人?”
福履叹气:“还能是哪里的,会来地府做客的也就那山上的罢了。”
冰末一惊,心里冷笑:“倒是客气。”
“上回来还是二百年前,梅丹公子也算是好脾气,不怎么过问我们的活计。”
信笺才刚送出,仙山的使臣便到了,可见孟婆所料不错。
“派了谁来?”
福履不屑地扬起眉毛,娇艳的眼眸里流露出鄙夷。
“自是最忠心不二的狗。”
冰末警惕地飞快四下环顾一遍,对妻子摇摇头。
“冰末,若是容平也开了智……”福履附在丈夫耳边压低声音说,“以前我没怎么认真想过,只要小容平活得好好的就行。自从那日落花蹊回来后,听见外头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我这几日才想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仙山会不会……”
冰末轻轻用食指按住福履的嘴角,再次摇头。
“不可妄言。”
福履忐忑不安地挽住他的手臂,美目微垂,深深浅浅的忧虑爬过眉梢,把她精致俏丽的妆容衬托得更为婉约。
冰末玄冷的白衣随着浮风缓缓卷动。
信笺里写了什么他不知道,但他和容平不看也猜到会写些什么。
地府一向不参与四界之事,时光张弛,岁月洒扫,仙道妖魔,奇人霸主,他们只埋头做好自己的活计。生死之中,他们更看重死。故而,对活人之间的争端不感兴趣。死者为大,死者的遗愿应当得到尊重。但仅仅为了尊重,就要把活人推上祭坛,为了已经犯下的过错赌上别人的性命吗?
阎王和孟婆跟他想的应该是一样的,所以送去了那封信笺。
可他从容平的目光里读出了生涩的拒绝。
难道,是因为年纪的差距?年轻人往往是不怕死的,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按照别人的要求去活。
他不禁低头看向福履还不明显的腰身。
福履明白他:“孩子什么也不知道,可总会被牵扯到大人们的仇恨中去。”
冰末问:“你不赞成?我们总是为了容平着想的。”
福履叹气:“我们都希望她好,只是,见到那人时还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回想起来,有点,不忍心。有个那样的娘,那孩子小时候该是多可怜。”
冰末不语。
“我自然不会让我的孩子经历那样的事,但又想,如果经历了那种事还能长成他那个样子,倒真是个坚强有志气的好孩子。”
“我只想我们的孩子普普通通不要有什么特别之处才好。”
“是啊,与众不同注定吃苦。平平凡凡最好不过,可孩子大了不由爹娘,他们会走他们自己的路。”
冰末望向大殿的方向,久久凝视。
宝殿巍峨,殿上的人更威严。但威严如宝殿的主人,也不得不对客人再三礼遇。首先,他无需对主人行礼。其次他不落坐众人皆不能坐下。所以,宝殿里乌压压地跪着一排排鬼差,他们俯首贴面,等着礼毕的指令。
客人只是静静地站着。
敛眉垂目,衣袂飘飘,仿佛陷入沉思。
宝座上正襟危坐的阎王大人,脸上看不出丝毫愠怒之色,反倒有些淡淡的笑意。
侍婢们鱼贯而入将各色茶果点心奉上几案,宝殿里顿时增添了许多烟火香气。
客人微微抬眼,如梦初醒。
大殿深阔,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正好让每个角落跪着的鬼差都能听见。
“仙主说,地府的吃食甚是讲究,让我这次一定不要错过。”
阎王大人轻拂长须微笑着:“二百年前的事了,仙主谬赞。我们这里长日幽冷,没什么别的乐趣,只好在口腹欲上稍加放纵,让道人见笑了。不知道人口味便让每样预备了些,还请赏脸一品。”
追雷仰着脖子应声:“一人吃食无味。”
阎王大人挥挥手,遒劲的腕上露出一截裹着红绳的银镯子。他笑眯眯地引他入座。
一众鬼差这才依次起立按照各自级位高低就坐。
阎王大人聚拢着眉头俯视好不容易坐定的年轻人。
鬼差穿着一色青黑官服,仪容整肃表情冷漠,却掩不住清逸俊秀眉目如画,较之仙人毫不逊色。
“阎王手下都是大好俊才。”追雷低语。
“道长说哪里话,我们这里日日忙碌,孩子们不过比较勤奋。”
“阎王过谦了。”追雷端起茶盏,“既然你们事多,我不该久留。仙山的意思想必阎王是明白的。”
阎王大人恭恭敬敬地低头:“自然明白。即是仙山的意思,相信其他三界也不会违拗。地府一向不过问世事,决计不会给仙主添乱。”
“你的态度仙主看得清楚。但,”追雷望一眼鬼差,“小孩子不懂事,做事未免缺少思量。”
阎王大人沉吟:“小孩子出门在外,误入歧途也是有的。若有不懂事的地方,望仙主海涵。”
“倒也没什么要紧,谁人不曾年少?交几个朋友便以为是伯牙遇子期。这且不说。仙主本来没注意到,这次偶遇你家姑娘,上心打听才知竟已过了年岁。看来地府人杰地灵,旁人很是羡慕。”
“不敢当,不敢当,娃儿身世可怜,还望仙山包容。”
“大人多虑,仙主怎会是量小之人?再说了,若你家姑娘他日真能得传真道,岂不也是仙山的荣光吗?”
“一切尊荣皆是仙山所有,和光同尘雨露均沾,地府绝不敢独自托大。”
追雷将半块咬过的酥糖扔回碟子:“太甜了些,修行本为至清至苦之事,过分舒乐容易忘了初心。大人可要铭记呐。”
阎王大人起身作揖:“谨记道人教诲。”
“不过嘛,地府经年辛苦,若再无些舒快乐子,恐怕差事难办。你们忙你们的,我且告辞。”
阎王大人深深一拜:“多谢仙主体恤。”
追雷拂袖离去,如一缕袅袅轻烟从宝殿飘然而出四散无踪。
阎王大人缓缓坐下,伸手擦去额角汗珠。
贵客走了,鬼差还在屏息等待,旷阔的大殿里气氛压抑至极。
“哎呦,害得我呀都不能好好吃顿早饭!”阎王大人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嘲笑,“这帮老道起得也忒早了!”
话音未落,大殿内已经炸开了锅。
“好险!我刚才差点睡着了!”
“今天这果子太难吃,就这样那老头还嫌甜腻,他平时喝西北风还是吃花蜜露水啊?”
“快快,换衣服去,这衣服上一股子霉味,多少年没洗过了!”
“我今天没敢上妆呢,看看黑眼圈是不是很严重啊?”
“赶紧吧!早上排着队要死的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等着,再不去误了时辰要成孤魂野鬼了,到时候上哪儿找去!”
几十个鬼差互相推搡着收拾衣物细软,顺带扫空了桌上的全部吃食。大殿里一时吵嚷喧闹如集市。
阎王大人撸起袖子笑呵呵地看着晨光照进他们清澈无物的眼瞳里,闪耀如晶莹宝珠。
“我们开工去了。”众人忙乱一阵后随意向四仰八叉躺在宝座上的阎王大人草草鞠个躬,匆匆奔了出去,留下一地杯盘狼藉凌乱衣衫。
“蝗虫过境。”不知哪个小婢子吃吃笑了几声。
侍婢们不待吩咐,立刻过来收拾妥当,不消一刻,大殿又恢复了威严清净的样子。
宝座上的阎王大人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准备就地补觉。
“我就知道那丫头不肯回来吧?”
宝座后走出一个身量丰腴的妇人,她面目慈和素衣简妆,一派悠然自得的宁定。
“你都看得出来,我这做娘的会猜不出?那怎么办,该做的还得做。”
“今日看上去是完了,实则只是开头。”
“追雷道人心思深沉,不知道看出什么没有。”
“看不看出都没分别,仙山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妇人点头:“咱们要不要……”
阎王大人摆摆手,闭着眼睛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其他的我都不怕,就怕万一……”
“我明白。”阎王大人翻身坐起,两只袖子高高撩过手肘,“有好就有坏,值得。”
他支着下巴望向殿外:“这么多年来,四界的任何事我们都不理会,要的不就是清净舒快?可小孟啊,我这心里却从没有哪天是真正舒快的。但只要看着孩子们自在快活,我也就高兴了。”
“做娘的不过是盼着孩子好些,更好些罢了。”
妇人深深叹气,雍容的脸上满是疼惜。
“他们的路还长着。”阎王大人望着空荡荡的殿门说道,仿佛那群喧闹少年的背影还未远去,“这道门,我替他们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