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王七嘴里叼着的烟一抖。
他赶忙地把烟从嘴里拿下来,低头瞧了眼自己臂膀。
上面是一团刺工粗糙的青色团,依稀是个女孩头像,以及一串文字数字。
王七恍然,有些喜不自胜地开口道:
“哦,哦!您说这个啊!
焕爷,这是我闺女,我纹的是我闺女和我媳妇儿的名字。”
说话时,语气中闪过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李焕捕捉到了,眼中的锐利忽然间散去不少。
女儿和媳妇儿么.....李焕喝了口茶,想了想,开口道:
“你女儿?多大了。”
王七那沾满泥点子的手来回摸着臂膀,嘿嘿笑着说:
“是,我闺女!
刚八岁,都说西洋人的照相能把人魂魄吸走,我寻思我给自己照一张,再给她照一张,把照片换一换,她拿我的,我拿她的。”
说着话,王七又从裤兜里小心地掏出一张黑白相片,递过来给李焕看,语气中带上一抹不易察觉的骄傲:
“闺女一个人在家,有我照片就不害怕了,我在外头,时不时看看闺女照片,做事心里就有劲,也有分寸。
后来我想着啊,我天天到处跑着,这照片容易掉,干脆就把闺女和媳妇儿纹在身上,这样就再也不怕掉了。”
王七凑过来的时候身上一股汗臭酸臭味,李焕也不介意,目光垂落,仔细看着照片。
相片上是个西瓜头的半大幼女,面黄肌瘦,但笑得开怀,被壮实的王七和一个粗糙的农村女人一起抱在怀中。
三个人面对镜头,都露出同样的,害羞而笨拙的大笑。
笑得非常开心。
李焕跟着,嘴角往上轻轻一弯,他偏头,目光落在王七臂膀上的纹身处:
“照的挺好的,纹的也不错,这串字是什么意思?”
王七听到这话,颇为骄傲,把袖子往上使劲撸了撸:
“焕爷。
这是我闺女和媳妇儿的名字,王珍珠,李翠芬。
珍珠这名字是帮里的先生取的,说什么珍珠华藏,以后一定能大富大贵!”
面对王七那炯炯有神的目光,李焕沉吟片刻,犹豫半晌,最后微微叹了口气。
他抬手指了指王七肩膀,有点无奈:
“名字寓意还行。但你这字纹错了,纹的是王珍——猪啊。”
“啊?”
王七双眼发懵,茫然张口:
“什么猪?”
“算了,不重要。”
李焕沉默一会儿,摆手,忽然又轻笑起来,话锋一转:
“说说你吧,好好一个爷们儿,干嘛给东洋佬做事,欺负自家人呢?”
“焕爷,您.......”
王七还没反应过来刚刚的名字事件,又被当头一棒打得愣愣。
他左顾右盼一会儿,有点咋舌,低着头,最后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没了底气:
“您都看出来了啊?”
李焕笑着喝茶。
顺便伸出一只手,把垃圾桶里,青皮头刚有点往外溜出来的两只毛腿又往里塞了塞。
垃圾桶里瞬间识趣地安静下去。
刚刚上楼的那络腮胡男人走路习惯外八,双手不自觉按着大腿前侧。
双眉微皱,神色严肃中带有一点期盼和紧张。
一副时刻准备鞠躬的架势。
这是典型东洋人的行走习惯,因为长期跪坐,所以大小腿胫骨和股骨的骨头内旋,基本都是不同程度的罗圈腿。
很显然,那是个东洋人,而且看神情姿态,是准备上楼见某位大人物。
以李焕的观察力,只这一眼就得到了很多信息。
刚刚的逼问只是某种姿态展示,以及信息确认而已。
李焕面带笑意,自然没跟王七解释这些,只是“嗯了一声”,点点头。
王七不知所措,手捏着破破烂烂的裤子,神色又紧张起来。
李焕换了个更舒服一点的坐姿,平和地开口到:
“不跟我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就这语调平和的一句话,忽然给王七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了。
三十来岁的粗豪男人,站得笔直,手指掐着烟怔怔,头突然垂下去。
几息后,声音闷闷地从嗓子里挤出来:
“焕爷,我之前其实也是给人做工的,在码头做事,每天扛沙包,抗货,一干就是一整天。
回去的时候,经常腰都直不起来。
但我从来没喊过苦,男人嘛,多干点应该的,我媳妇儿在家带小的一样很辛苦,咱们都没爹妈帮衬。
但后来有一次,有个西洋人在码头调戏咱们津门的姑娘,我看不下去,就上去说了一句。
结果当天就被人打了一顿,左手给我拧断,直接赶出来了。
他们一句话,让我连半个月的工钱都没领到。
我去要钱,又被人打了出来,回家一看,屋子也被人收走了,我媳妇儿抱着闺女坐在街边,连鞋子都没穿。”
李焕突然坐直了身子,面色平静地开口:
“继续说。”
起士林餐厅中忽然也安静了下来,远处的一众社会精英们听着这些话,表情纷杂变换。
周围打扫卫生的混混们,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抬头看李焕时,目光畏惧中又开始夹杂了一些多的东西。
王七低着脑袋,指头发黄全是老茧,夹在指缝中的烟一点点地燃烧缩短,火星明灭翁张。
他说:
“津门天天下雨,我带着闺女媳妇儿在街上臭水沟里睡了三天,身上没钱,买不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