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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皮大学生到底有多脆皮,宫熙贤没空惊讶,因为一听到实训课,瞬间引发了她的警觉。实训课本是应裴誉的请求,博物馆项目期间会有至少两批应届毕业生参与其中,而陆伟应该就是七月份即将毕业的这一批。根据每个二级专业的培养目标和计划不同,相应的学科带头人编制了这次实训的具体指南,陆伟的专业是建筑材料学,于是配置给这组的实训内容就安排在工地。

不管是从眼前的企业社会责任,还是从长远的人才发展来看,裴誉的提议无疑都是一件好事,甫一听到几方也确实都如此认为,可是一想到具体如何实施,说实话,都打怵。与美术学院不愿卷进舆论漩涡不同,学生的安全成为各方的顾虑并不只是怕麻烦而已,而是此事真的关乎一条鲜活的生命,尤其这些生命迄今为止所有的努力无疑又加重了他们的价值。当然,大家也不会否认,随着学生和家长消费者意识的增强,维权行动越发频繁地发生,也让助力教育蒙上一层阴影。这件事很好地证明了无意识和意识过强可能都是一件危险的事,最好的程度就是有所在乎的同时又可以得过且过。可惜美好的愿景并不能增强此时此刻的信心,大家不能寄希望于别人的得过且过,自己也有所在乎。

那么就放着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白白浪费掉吗?那又谈什么社会哺育?几经考量,建筑公司和学院决定担起责任。或者是承担风险的英雄感,抑或是自觉做了正确的事便有了傲娇的资格,于是律师将一份确化在纸上的有关于准入时间、实训内容、详细责任以及人身保险的告知函交到家长和学生手上时,以往某些情形下的助纣为虐感荡然无存,反而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正义使者。

然而,如今再看,学院领队导师和公司对接专员的层层小心仍旧没能防住一个过于勤奋的学生,宫熙贤一时间真的要感慨人算不如天算了。确认过陆伟伤势之后,她惯性地小人之心。虽然有保险在,医疗费用不会成为一个问题,但漏洞却不可谓不明显。如果陆伟有心纠缠,那么只可能是因为保险赔付没有达到他的期望,那时门是谁开的,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就会是争论的中心。但一来事故本身大部分责任在他自己,不说时间到不到的问题,就光一个成年人,难道看到有门开着就要进,只这一点就说不过去,也太贬低他的纪律性和自控力;二来假如引发纠纷,不仅一切有律师跟进,而且退一万步讲,陆伟好赖不济也是出身于这座百年学府,还不至于是非曲直如此显而易见的情况下胡乱要价,那么哪怕公司吃点亏,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工程进度;再有,无论贾建学之流的前车之鉴多么让人印象深刻,说实话,宫熙贤打心底里相信,这里不仅是聪明才智的聚集地,人性光辉也会更亮一点。

如此一想,宫熙贤便放下心来,反倒是两人跟去医院的一上路,林远安静得有些反常。宫熙贤看出他的担心,便又拿这套想法来劝他,只听她轻松地总结道:“就这个时间点,如果我俩去作证的话,陆伟根本拿不到保险赔付,他不会做蠢事,安啦。”

林远不作声,仍旧一副没有放松的样子望着窗外。是了,如果说未雨绸缪是组织管理者的必要资质,那么林远的不安全感则是长期不得不谨慎周全的遗留问题。宫熙贤有点心疼,抓过他的手,细细摩挲,这时却听到他说:“正是因为这个时间点才有得磨牙……希望只是我杞人忧天。”

宫熙贤多聪明,不用林远详说,已经将他的未尽之言补充完整。如果事故发生在实训课范围内并大庭广众之下,是谁的责任一目了然,确责后的处理也都有理有法可依,极有可能没等陆伟病好出院,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反倒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将他降级为普通学生会使整件事更具不确定性。不管赔偿与否,赔偿多少,都会有保险公司和律师介入,到时候双方肯定会就时间点和责任归属问题据理力争,一旦发生龃龉,陆伟气急败坏之下给宫氏和建筑公司扣个玩忽职守、罔顾校园安全的帽子,简直易如反掌,而这可就不只是事关实训生的安危了。根本不用想,弱势者必定诉诸舆论,到那时不说大众层面的指点,带着面对巨头油然而生的同仇敌忾,又有珍视自身安全的正当理由,单是青大本校学生就能吵翻了天。这样一来,就像林远担心的,磨牙制造声音,最后诉求会落在哪里可就为未可知了,很难说一定不会影响到项目。

可是他又怎么瞧出其中端倪的呢?是陆伟一定要自己打电话叫救援吗?还是明明有他们在场,也当场认出林远,陆伟却略显多余地一定坚持通知同学朋友来照看呢?

不得不说,林远似乎十分擅长观察细节并进行合理的推断,就是不知道是天生如此敏锐还是后天适者生存的结果了。想到后一种可能性真是让人既欣慰又心酸,可是谁又不是如此呢?就像有人也曾满怀滚烫沸腾的热情,释放想要靠近的信号,却在屡遭冷遇之下结成万年玄冰,以致不仅做不到共他人之情,恐怕连自己的也一并冰封。又比如宫熙贤也想做个凡事都能看到美好的乖乖女,可是多年训练下来,根本不用指令,大脑就能自发解密丑陋,怎么不算是一种工伤。

正如此刻,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当真朝着他们担心的方向发展,到时候会有怎样一番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叙事——捐赠合作会变成利用剥削,企业社会责任担当则成了一次虚伪的作秀,就连学院的苦心造诣也会被怀疑为暗通款曲、内幕交易。

宫熙贤无奈地自我解劝,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叙事,自己当初不也是个中好手,只能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记得那个时候宫熙琼刚读高中,追星追到“抑郁绝食”,爷爷终于看不下去,首次发动宫熙贤上楼去叫人。宫熙贤迫不得已奉旨出工,本以为会看到一个以泪洗面的伤心版追星女孩,没想到进门迎接她的却是暴躁版不良少女。

宫熙贤甩手丢掉砸她脑门上的抱枕:“宫熙琼,你发什么疯?!”

宫熙贤摘掉耳机,看清来人后撇嘴挖了姐姐一眼:“我以为是宫熙建。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饿没饿死。”

“有病吧你,没事出去。”说完钻进被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估计宫熙建之前几次就是这么被扫地出门的。

但宫熙贤有的是耐心,耗得起。她坐在床边拿起宫熙琼的手机自顾自看起来,反倒是宫熙琼许久听不见动静,偷偷转头观察,正好被逮了个正着。

宫熙贤举着手机嘲笑妹妹:“好都要饿死了,不都是因为这个人么,喊着脱粉,还在关注人家的动态,我看你饿死也活该,丢不丢人,要点脸好么。“

宫熙琼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手机:”主动和被动那能一样吗,那是app直接push给我的,避无可避。“

”宫熙琼,push过来的也可以选择忽略,自我欺骗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最好给我趁早改掉。“

什么都被看透,宫熙琼重新钻进被子挺尸装死,却也一下子红了眼圈。宫熙贤见她如此,知道是真伤心了,但她嘲讽语气不变,继续突破防线:“有些话你自己在心里信誓旦旦一万遍,都不如说出口立flag好用。因为我们都知道,某人十分擅长饶过自己,却又可以要脸不要命。不如你说说怎么回事。”

宫熙琼盯着手机出神,好久才终于开口释放她的秘密:“大姐,我以前不追星,因为我比谁都了解真实的他们有多让人幻灭。但初中毕业那一年,我收到一条评语,说我缺乏感触别人情绪的能力。一开始我觉得很可笑,后来慢慢发现确实如此。我会时不时鄙夷人们的激动,觉得他们不知所谓。我没觉得自己有问题,但可能是充满好奇,或者是某种征服的欲望作祟,后来我试着去感受,也试过表面做个伪装者,直到我发现,唯一能触动我的只有我自己的感觉,换句话说,我是个自我感动者。就像这个明星,他和别人暧昧确实一瞬间让我觉得恶心透了,但他算什么呢,我又不想在现实生活中和这个人产生任何联系,所以之后的一系列表现,愤怒也好,低落也罢,克制不住的攻击性,以及对某首歌突然变强烈的感悟,不过是我刻意对那一刻恶心的延续罢了,甚至我都有意在放大它们,好让我多体味一会儿。举个例子,将近一年时间养成的习惯会让我看到他的照片时,惯性查看原图,然后保存,可转念就意识到如今已经不再需要,我的文件夹已经清空,那一刻的失落感比那个人更重要,因为那是我至今为止,甚至未来人生里也有可能,没机会遇到的体验。”

从来率真的人破天荒为自己的伤心找了听上去天衣无缝的逻辑,可是依旧掩盖不住逞强的事实,人不重要的话,哪里会有失落感,哪里用得着红了眼眶。但她无意间泄漏的言外之意,宫熙贤倒是觉得一点没有掺假。说起来,对于母亲的漠视,宫熙琼的挣扎要比她和宫熙建多上许多。她自己迅速认清现实并回以同等的漠视,宫熙建则痛快转去索取爷爷,而宫熙琼,闹过,哭过,无奈过,无语过,过了很久才承认人生中的第一个无力回天,自此她拒绝一切自作多情,那么自我克制之下感触不到外面的情绪也就不难理解了。

宫熙贤有心劝她说,一个人不能被人生中那唯一唯二的创伤困在原地,可又一想,宫熙琼并没有画地为牢,这不正在通过追星克服感动缺乏症么。等到伤口愈合,一切不再构成问题时,有个痛点偶尔拿出来,或者自怜感慨一番,或者炫耀自己活到现在也是不容易,其实也挺好。

一吐为快后变回小恶魔的宫二小姐看起来和她的看法不谋而合,一边拿手机里的短视频给她看,一边暗戳戳秀她的聪明才智:“你们也别担心了,过了今天我就好了,顶多再加明天一天。你看这就是我的戒断法宝。你说我为什么不忽略喂给我的消息,就是因为我多看一遍讨厌的画面,就多讨厌他们一点。趋利避害,痛点总能逼着我远离。”

宫熙贤看不出视频里的人讨厌在哪里,但不妨碍她巩固强化痛点的意图:“他们暧昧在哪里?”

“你看啊,首先呢,就是他们的穿着。第一天,她穿长外套,他也穿长外套。第二天,他有一件格子单品,她高低也要配一件格子单品。第三天,秀得更加隐秘了,她上衣是卡其色,他裤子就一定要穿卡其色。这样映射到衣服上的情感连接不就有了,当然,观众的联想也有了。再来看,这个女人平时的性格是装傻充愣、直爽泼辣,这次却突然扭捏造作起来,反观男生也不遑多让,同样从爽朗活泼变得小心翼翼,手足无措。然后还有那无时无刻不在追随的目光,眉来眼去不说,对视黏糊得简直要拉丝。就更不要说你递我一个手机,我帮你提个包包之类的,平时也没见着如此柔弱不能自理啊,若不能自理干脆别拿好么。只能说,暧昧让人迷糊。可是他们即便不考虑镜头前的吃瓜群众,也要稍微顾及一下在场的其他同事吧。两个人非要你等我,我等你,并排走,一起走,将队伍拖得不干不脆。你看这个打头的女生了没有,都要无语死了,就差说一句,要发骚,get a room。“

宫熙贤时刻谨记自己此行的任务,渡人脱离苦海,胜造七级浮屠,就别怪她不讲道义了:“可是也有可能只是商业炒作,视频标题不写着呢吗,电视剧宣传。”

宫熙琼果然上当,一脸愤恨地说:“这正是关键所在。本来这个女生在我这里印象就没有很好,概括来说就是,做过一些很让人瞧不起的事,人也是讲不通道理的那种,最重要的是不够善良。可就是这样的人,一点自知自明都没有,坚持不懈地炒作,和谁都炒真人cp,在她的叙事里,所有男生都是她的舔狗。所以本来为了宣传专门安排一个节目,对于男生的粉丝来说就很烦人了,偏偏男生还配合得如此深入到位,反正我是分不清真假了。即便是假的,是逢场作戏,但有女朋友的人这样做,真的更恶心了。凡事都能拿来炒cp,等着吧,有他们被反噬的时候。”

“有女朋友?”这下宫熙贤是真的有惊讶到。

“我猜是有的。但瞒得严实,互相欺骗,大家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日子过下去,这次算是彻底暴露他是暧昧惯犯的事实了。那个女演员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根本是以炒作为名行勾搭之实,他却不仅纵容甚至享受来自对方的觊觎和暧昧,算不算精神出轨,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但他女朋友一定不好过就是了。同样可怜的还有这群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粉丝,追星这件事偶尔带给他们的不道德感此刻显得多么可笑——我因为好像在觊觎别人的资产而感到羞耻,私有资产自己倒好,压根不当回事,如此喜欢把自己当成上市资产。”

“听这意思那就是彻底无感喽,那还把自己闷在房里做什么?”

听到这话,宫熙琼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见了:“因为鄙夷自己。因为都这样了,居然偶尔还会有一个想法冒出来替他开罪,说那是与人为善,说是他太过稚嫩,还不懂如何拒绝。可是我也懂,如果真心想要与人保持距离,一点都不难。他的团队在一些事情上表现的小心思足以应对此刻的情形,但他选择暧昧。”

宫熙贤心想,未尝没有不会拒绝这种可能性,但嘴上说的却是来者不拒:“对呀,他大大方方的,对她不表现例外的重视和小心翼翼,也就不会出现这些画面。再说,不过随口一句,或是他自己,或是工作人员,假装无意间泄露给女生,他正在追喜欢的女孩子,就能既不暴露隐私,又可以打退怀有意图者。确实一点都不难。”

自己说是一回事,听到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宫熙琼像是终于最后一点幻想都磨灭的样子,闷闷不乐得让人生气,气她的不争气。

“有什么不开心的,应该开心才对,你觉得不好的东西留给了你讨厌的人,不是正合适?”

确实如此。宫熙琼顿时来了精神:“对,大姐,还是你卑鄙,不过偶尔的卑鄙真的很爽。这样说的话,我可就来劲儿了,我得把原来那些’谴责’他们的话收回来,改成撮合祝福的。”

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把人拉出沼泽,眼看又要把她推回去。被“称赞”卑不卑鄙的倒没什么所谓,宫熙贤只想息事宁人,不想功亏一篑,赶忙调整思路:“不用收回来。你要知道,爱情呢,越是有人反对,才越坚不可摧。你就等着看,针对反对的声音,近期他们肯定会有嘴硬的反击,那就说明事情成了。”

看,如果不做现在的工作,她宫熙贤很有潜力做一名律师。当确定一个想要的结论后,总能找到路径到达目的地,这就包括对同一件事的不同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