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拂的风带来些许梨花的清香,我轻嗅着,象征着万物欣荣的初春又到来了。
这是我在冷宫度过的第五个春秋。
在这样烂漫的春日,就连杂草横生的冷宫都多了几丝喜气,宫女们嬉戏打闹的笑声伴随着满园的春光从门缝溜进屋内,循着这缕光亮,我缓步走向门前。想要推开门,却怎么也迈不开这一步。手停留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内心只觉门内门外原是两个世界。
在无边的光亮下,似乎所有的黑暗都无处遁形。而我,这样一个内心枯槁的灵魂终究是不配行走在大白天之下。年轻的女孩,活力的笑声终究是让我这样日渐枯槁的形体自惭形秽。
她们好像在提醒我:你肮脏,你丑陋,你十恶不赦,你活该下地狱---
我拼命想把这样的想法从我脑海移除,可过去的桩桩件件如走马灯般闪过:春雨死的那一天血溅了满树的梨花;我远嫁启程的那日,阿景用眷恋的眼神目送我远去,满城的梨花雨不及他眼底一丝微光;立后大典那日,那个叫如玉的女人夺走了我的丈夫和后位,我的指甲嵌入了我的血肉,滴下的血将梨花都染红;被废那日,我被扔到台阶下,千夫所指,万民唾弃,我看着我心爱的男人,亲手将我判入阿鼻地狱。
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在骂我,你活该去死,你这样恶毒的女人不配留在世上。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故事要从二十五年前说起,那时我刚出生,还是个如梨花般纯净的小公主。
母妃从小就告诉我,我出生的那一天,满宫的梨花都开了场景如画,二月飞雪,大家都称我为带来祥瑞的小公主。
父皇很喜欢我的母妃,每月有一半的时间都待在瑞雪宫,伴着我和母妃。父皇告诉我,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是他最骄傲的女儿。
可不是嘛?论读书写字,我比我那三位愚蠢的皇姐和两个蠢笨的皇兄都强多了。
父皇高兴时,会抱着我坐在他那把最为宝贝的龙椅上,说:“要是我的小阿梨是个男儿,父皇就一定会把这个位置让给你。”
“阿梨不要这个位置,太硬了,坐着屁股疼,还没我的小躺椅软和。“我连连摆头,一本正经地说,生怕他强行送给我。
每到这时,父皇就会哈哈大笑彻底放下心防。脸上的皱纹缩成一团。明明是三十五岁的年纪,皱纹多得却像垂垂暮矣的老人他很少会笑,似乎在群臣面前没有露出丝毫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可在我面前,欢乐便如源源不断的泉水。
在父皇的疼爱和母妃的呵护下,我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童年时光,我曾一度认为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然而春雨的死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那时,我十五岁,及笄之年刚过,父皇就开始为我挑选驸马。那一日,我一如既往坐在父皇身边翻看内务府送来的画册,个个都是家世门第上乘却相貌奇丑无比。
无趣,太无趣,随性翻了两页便比往常早了一个时辰回宫。瑞雪宫一片寂静,我走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只有丫鬟春雨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她是我最忠心的丫鬟,伴了我十五年的光阴。
径直走到居所前,初时我为未听到任何声音,就在推开门的一瞬间,迟疑了。男人的笑声和女人的哭声隐隐从门后传来,那声音像极了母妃,让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巨大的惊愕,恐惧席卷了我。我猛地回头,春雨正惊恐地看着我,她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
我瞬间感到有一张巨大的幕布包裹住了整个皇宫。我平日所喜闻乐见的都是照在光亮中的地方。那些阴私,丑恶,背叛不是不存在,只是以另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在那些阴私的角落上演着。
父母的爱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当我扯开了那层遮羞布,看都的是比野兽行径还恶心,比断肢之人血淋淋的残肢还可怕的真相。
没有任何迟疑,我拉起春雨的手就往宫外跑。终于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眨眼,积攒了许久的惊恐的泪水潸然而下,背靠着宫墙,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我一直哭啊,春雨就陪在我的身边,不时轻轻俯拍着我的肩。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臂弯里抬起头。夕阳的余辉照在春雨安静的面庞之上。她向我伸出手:“公主,我们回家。“
回到瑞雪宫时,母妃已经睡下了,那晚我们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鸟鸣的聒噪声。
几日后,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春雨自尽于宫里一棵梨树下,锋利的瓷片划开了她的脖颈,血溅了满树的梨花。巨大的悲伤下,我惊异于那样纯洁圣白的梨花竟也会染上那样刺目的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违和的场景,也是第一次失去真心对我好的人。
真正让我从这样压抑的情绪中走出来的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那年我十六岁。
我一如既往地在后花园散步,满园春景可我却无意欣赏。屏退了身后的宫女,我只身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察觉到自己已然身处一处荒僻所在,正欲转头离开,却看到不远处有多个侍卫正在围殴一个少年。
我一时气不过,大声喊了一句:“你们在做什么?“
侍卫们齐刷刷地看向我。有几个眼尖的认出我来,便忙四散逃开,我不想理那些人。现下只关心倒在地上的少年有没有受伤。他也穿着一身侍卫服,可很显然他瘦小的身板撑不起这样庞大的衣服。衣服上落满了脚印,额头上一道血痕,嘴角流着血,他的手指在肉眼可见的地方满是伤痕。
我心里一紧,连忙凑上前去,俯下身,轻声地问:“你还好吗?“
只见少年缓缓从地上起来,虽动作很慢,却丝毫不服软。终于,他扶着墙站了起来,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便转身离开。他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地上留下了他的血迹。
“你真的没事吗?要不要我叫太医来给你看一下。“
“娘娘还是离我远些好,免得宫人嘴碎引起误会。“
我当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把我当成后宫中的妃嫔,我有那么老吗?我才十五。打定主意转头就走。
当时真没想到还能遇到他第二次。
本朝惯例,公主年满十五便要出宫立府,可由于父皇不舍得我,硬生生地拖了一年。在洛京东巷选了一处好宅子,便要迁居。财物重宝,乌压压的几十箱从皇宫转移到公主府。父皇还特意拨了一百名护卫保护我的安全。
住上几日后,在屋后的转角处我又撞见他。谁知他虽看似瘦弱,实则身板结实得很,我被撞得向后一弹,重心不稳,险些跌倒。
只见他从后抵住了我的背。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当时是,阳光正好,透过梨树的浓荫映在他的侧颜。他的睫毛真的好长好长,前端好似翘起,一双桃花眼似是有情却无情。眼睛澄澈,像是可以直抵心灵。
好澄澈的眼神,从小就金尊玉贵的公主,受尽世人的瞻仰,从他们的眼中,我读出了贪婪和欲望,讨好与谄媚。
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仿佛可以倒映整个星空。
时间停顿片刻,我忙避开。少年似乎猜出我的身份,当即跪下:“臣唐突,殿下恕罪。”
虽是请罪,却没有一丝奴颜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