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如果是假的就好了。”

他维系的虚假面具此时尽数破碎，狠狠将手中的画框扔在地上，泄愤一般看着原本完好的画框碎裂。

“可是啊，那时候的你刚出生不久吧，我的亲生母亲找到我，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肯定是我的母亲，因为我的五官，实在是太像她了。血缘上的亲近，也足以证明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而那短暂的相处时光，也是我唯一感受到母爱的时候。”

或许是想到了什么，他露出怀念的神色。

“而正是那天，我开始着手调查起了我们几个兄弟的身世，结果发现，除了大哥和你，其他的几个兄弟都是父王在外面和不同女性一夜情后的私生子，他将我们兄弟接入皇宫生活，但是永远当我们是空气，他们将全部的精力用在栽培大哥和你身上，对于我们，他们永远不在乎，我们的母亲找上来，因为被他玷污了，我们母亲的风评都变差了，她们被叫做荡妇，她们的父母都以她们为耻，和她们撇清关系，所有的地方都不愿意招收她们，她们没了生活来源。我们的母亲逼不得已来王都希望得到救济，但是对于找上门的母亲，你知道你最爱的父王做了什么吗？”

他冷冷地笑了。

“父王为了保持他贤明仁爱对母后专一的人设，暗中将我们几个兄弟的母亲杀害了。”

“原来我想着，就乖乖做母后和父王的孩子就好了，就算一直以来被忽视，就算嫉妒着身为皇太子的大哥。只要足够孝顺，足够努力，终有一天能让他们看到我们几个兄弟，可是我们做的还不够吗？我画了几年为父王和母后做出的画被随便地赏赐给仆人，三弟为了巩固大哥的地位去战场上废了一只胳膊，老四在外面广施恩德打的还是大哥的旗号。我们几个兄弟自小对你也是极尽宠爱，我们这一生都在为皇室，为大哥效忠，但是为什么连我们的母亲，都不能放过呢？”

伊蕾娜哆嗦着嘴唇，此刻任何错与对都失去了评判标准，哥哥们对她的宠爱她也是自小就牢记在心里，可是完满的家族不过是徒有其表，实则内里早已溃散。

二哥指向了落满灰尘的角落，那里有一只大蜘蛛正在吐丝。

“我们早就明白，我们和你们是做不成一家人的。所以我们从未奢望过，看见那个蜘蛛结出的蛛丝了吗？时间越久，蛛丝会因为各种因素变得脆弱直至崩断。持续性的失望也让我对他们的期望一点一点削弱，直到崩断的那一刻。”

他舔了下干涩的唇，冷声道。

“在血族的任何国家，皇子在成年后都可以要求一块区域让自己治理，我们几个兄弟自然知道自己身份的尴尬，所要的封地不过是些很小的贫瘠边境的小镇，但就是这一点，他们都不愿意满足我们。”

“他们将我们软禁在皇宫里，甚至连最基本的自由都不愿意给我们。就是因为他们的儿子要继任了，他们生怕我们兄弟威胁到大哥，可我们兄弟明显志不在此。”

“说来可笑，奉献付出这么多年，父王与母后也没有一天把我们真正地当成是自己的亲人，所以，是他们自己抛弃了我们。那就怨不得我们了。”

伊蕾娜沉默地听完了一切，太过于荒诞得现实让她一时分不清是不是置身于梦境，她将下唇咬白，脸颊也憔悴得凹陷进去，整个人苍白无力。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出卖了伊莎贝拉氏族和邻国联手，他们吞并了我们的国家，你会一朝从皇子变成战败国的庶民，哪有什么权力可言。这番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二哥你是真的昏了头。”

二哥并未因为伊蕾娜这些夹枪带棒的话恼羞成怒，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许之意。

“能想到这一层，小妹，你还是成长了吗.”

“我们早就和那位邻国国君达成了血契，一来呢就是我们伊莎贝拉氏族并不会成为他的国度的一部分，现在两国的关系实则是联盟，当然，我们氏族的领土划分成了几块，都由我们族的贵族去自治。而那位国君，实际的权力也不过就是他们那个氏族的领土罢了。名头上，他确实是我们这个联盟的王。”

“二来呢，他若想侵占我们伊莎贝拉氏族的领土，他就会当场血崩而亡。当然，我们会以他的王都为权力中心，定期纳税，绝不会做出背弃之事，任何伊莎贝拉氏族的人民都不会受到这次联盟的影响，也不会沦为阶下囚。”

血契，即为在灵魂上结契，就像珍妮身上的血仆契约一般，一旦违背，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死亡，灵魂更是会消散，失去转世的机会。

“这对于邻国的君主并无很多好处，他怎么会和你们结血契？”

就算得到了二哥的解释，伊蕾娜也只觉疑虑更深了些。

“这要谢谢顾宴啊。”

二哥的笑意加深了些，即使那笑意不达眼底。

“之前那一场战争，让可怜的邻国实力大削，即使修养了十几年，它仍旧没有缓过来。”

他曲起漂亮的手指，颇有规律性地叩击着桌面，情绪在一片血红的眸底翻涌着。

“然后，整个血界的战争打响了。”

“你说，实力大削的国家，要怎么面对那些豺狼虎豹呢？”

“我们的大哥，继位后并没有显露出治国的才能，他血腥暴虐，不断加大赋税，奢侈无度，用百姓的赋税去修建斗兽场，抓没有任何异能的血族百姓去与猛兽厮杀，自己则坐在高位欣赏一切。让百姓们苦不堪言。原来在父亲治理下欣欣向荣的国家，因为他的继位，人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那样的位置。”

“尚且我们氏族还是有底子在的，没有颓废的那么快。时间一久，大哥已经失尽民心，而我们则趁这段时间广施恩德，并与邻国的国君达成了合作关系，将伊莎贝拉氏族的王德不配位的消息传播了出去。但是我知道，一切还没到时机。”

“战火很快就波及到伊莎贝拉氏族，而我们无能的王，则大败于那场守城战，因为克扣士兵们的伙食，疏忽了对士兵的训练，我们的士兵战斗力哪比得上人家，当侵略者的铁骑破坏掉城门的时候。我知道，时机到了。”

“邻国的军队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打退了侵略者，守护了我们氏族，而我们两大氏族也正因为这一战冰释前嫌，结成了联盟。所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

“只有这样，才能够在这整个血界的战争中存活下来。而我们的那位大哥，却成了罪人，愤怒的民众们冲入了皇宫，审判了我可怜的大哥和父王。天时地利人和，一切都发生的刚刚好。”

似乎是想到自己精彩绝伦的部署，二哥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但是说到审判之际他还是掏出了胸前的手帕，假模假样地擦去了眼角并不存在了眼泪。

明明是温暖的屋内，伊蕾娜只觉得寒意包裹住了她，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一切不过是二哥美化后的版本，伊蕾娜很清楚，且不说怎么邻国的军队就有足够的战斗力击退了侵略者，二哥他们和邻国的勾结只怕是早就暗中将伊莎贝拉氏族的士兵们充入了邻国的军队里，不然根本达不到战斗力的飞跃，而作为本国的士兵的战斗力也因为减员损失了大量。而那个侵略者只怕也是二哥计划中的一环，不然怎么在侵略一次后就再没有来过了。

“你还真是卑鄙啊，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几乎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伊蕾娜这才发觉，自己从未真正看懂过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子，二哥只是将伊蕾娜的骂声当成了对自己的夸赞。

“怎么能说我卑鄙呢，胜利者得用智慧，伟大这样的词来形容我吧。”

他张开双臂，像在拥抱自己的胜利。

“你已经疯掉了。”

二哥熟悉的那张脸此时在伊蕾娜的眼中渐渐崩解溃烂，五官掉落，最后只剩一张骸骨因为说话，属于嘴唇的那骨头上下翻动着。

再也控制不住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疯？哈哈哈哈哈对，在父王杀掉我的母亲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已经分不清骸骨和他究竟哪个是幻境，在这一瞬间二哥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但又在下一刻，眼前聚起虚影，二哥又变成了骷髅的样子，唯有恶心感持续不断地烧灼着胃，伊蕾娜虚弱地瘫在椅背上，怒骂道。

“为了你肮脏的目的，弑父杀兄，你是最令人恶心的罪人。”

“哦？”

骸骨停止了他癫狂的笑声，将头侧过去，以便能更听清伊蕾娜因为虚弱变得小声的话语。

“我确实是罪人，任何人都可以批判我。但是——”

他竖起食指，抵在了自己红润的嘴唇前，做出噤声状。

“唯有你，伊蕾娜，你没有资格批判我。嘘——”

“你自私凉薄，罔顾人伦。为了你所谓的爱情，抛弃父母，抛弃家国。”

“你身为一国公主，被千娇万宠长大，却从不履行公主的义务。”

“你虚伪至极，不过是听见了国家破灭，你的心头不安，因为你没有在国难的时候为你最爱的国家奉献过，所以回来探查情报，只为了降低你的负罪感。”

终于弄清楚了那持续不休的恶心感的来源是什么了。

正如二哥所说所说，那正是伊蕾娜仅存的少许人性中的“负罪感”。

但是还有有长久以来隐忍的话想要说出口，不是辩解，是积蓄未发的委屈，伊蕾娜的委屈。

“说是千娇万宠，可是有谁问过我真正想要什么呢？”

“父王母后从小的培养，不过就是为了培养出一个联姻的棋子，能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工具。”

“他们从未爱过我，他们只是将他们认为理想的棋子需要什么，就一股脑塞进我的怀里。但是我也是个人，我不想我的人生只能当一枚棋子，我有什么错，我遇到了自己爱的人，我去追求，我有什么错？”

“二哥，你觉得就算我不出逃，除了把我嫁去对父母有用处的地方，我还会有别的选择吗？”

伊蕾娜眼中蓄满热泪，就在此刻她疯狂地想念着自己的爱人，他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尊重她，不把她当成工具，当成棋子的人，颇有些自暴自弃地面对着二哥毫不留情地袒露，袒露她的不堪，她的罪孽。

“但是你不就是罪人吗？既然被当成了棋子，却没有做到棋子的义务。这就是你的罪孽。”

二哥对伊蕾娜的眼泪视若无睹，甚至冷淡得有些残忍。

“你问我你有什么错？那我呢？我又有什么错？”

“你看见了外面的街景了吧，车水马龙，大家的脸上都很开心，他们在我的治理下都很幸福。我才是适合成为那个位置的人，我可以让伊莎贝拉氏族走向繁荣！”

他丢下了假笑的面具，变得歇斯底里，他嘶吼着，不甘着，但这一切最后都会归于平静，眼瞳也重新变回了琥珀色，失去了血色时候的狠厉。

回答他的只有伊蕾娜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最终，他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长叹一口气，还是将妹妹抱入怀中，擦去了她的泪水，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是他很清楚，他们兄妹俩，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底，小妹，我们都是吸血鬼，都是自私的。只是为了自己，就要变得有罪么？可是，现实里，我们只有这一条路走，别无他法。”

他也发出了短促的哭声，间接弑父也一直以来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巨石，此时终于可以在没人发觉的情况下，他能纾解心中的苦闷，但是在这之后，他要当回伊莎贝拉氏族主要的掌权人，当回那个虚伪的上位者，腐朽的贵族，至少，让现在的他，最后地做回自己吧。

“血族的天性就是自私冷血的，血脉里的劣根性会随着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

“你该回去了，伊蕾娜，这次是看在你是我小妹的份上，下次再见，我们就是仇人了。”

那是二哥最后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自此，伊蕾娜的世界，彻底沉沦，她对于亲情与爱情的渴望，也彻底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