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连深沉、寂寥荒芜的山峦,逐渐暗淡,褪为远方青白色残破画布的背景,孤独无趣的被摆在黑云层积的天穹下。
曾经它也养育着一方水土,人龙虫鱼、花鸟异兽。本在那山脚夕阳落下时,会有数道材米清香的炊烟升起。
大山乐于施舍,也享受着万物灵动的回馈。
——直到那场连天大火撕碎了一切美好的愿景。烈红淹没了视野,使人目盲。
数十年前一场巨大的失败,灭却了所有的踪迹,除了焦炭般的灰黑。
从现在的大山上,不停地洒落着那些慢速的煤渣,可能是它的眼泪,可能是破碎的灵魂。
但无论再多的痛楚蔓延侵蚀,它仍在。
黑暗的深山能埋下所有的秘密,顽强而煎熬。它不再能述说,不再能给予,却依旧自怀骄傲,不发出半点哀嚎。
它要独自怀抱这些悲伤、凄凉、惆怅、冤愿,无声的哭泣,永远,永远…吗?
故事本该到此为止,从近百年的折磨到无边无际的绝望以后,都该是到此为止的。大山这样想着。
可最近,有位独特的客人发现了这巨大之物的高傲与奄奄一息,他的温度搅动浑浊空气中早已沉淀的痛苦基调,走进了绝不该踏足的黑色道路里。
大山已经给不了外来者什么了,到自己这来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残息的它也无力劝离这个*奇异*的客人。
为何奇异?他的体温、味道、颜色或是别的什么,感觉不同...什么来着?说不上来,只能说很奇异。
大山只能这么去描述自己被烟火涂炭后遇到的第一位客人,自己从没见过这样的生命,即使它接待与送别过数千万生灵、数百代血脉——也不曾有过。
大山奇异着这区别,不由得回忆着过往,自己还养育着那些颜色的时候:小动物们看起来是活跃的亮蓝,花草们是一片清新的淡黄,石头们是有锐利边缘的矩形青灰,而河湖们看起来像发着华光的甜味...噢对了,风是阴凉的灰,野兽们则是红红的热浪。
还有树木与房屋都是深绿与盎然,人类们像是白与金黄。雨是冷冷的薄雾,也是灰色的,时广时窄。云是好吃的佳肴,各种颜色深深地泛着,添加着独特的风味。还有么?大天是超级超级深厚的雪白,自己与大地则是浮起来的墨黑。除了这些,还有还有。
大山不容易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记起以前的事情了,它害怕过去,过去的记忆,是那些惨叫与逝去,它们在眼前浮现。不要!不要...
但它现在意识到,那场灭杀所有色彩的浓烟来临前,那些回忆是多么的美好。甚至于分不清,到底是它们从这巨大的痛苦中渗出了些些热亮熔渣,还是无限美丽的它们包裹着不值一提的小小苦难?
大山感谢着客人突如其来的馈赠,即使他是无意的。自己这么多年来从那深沉的绝望中,终是透出了一丝丝痛苦之外的思绪。像是一次久违的呼吸、一场甘雨,也是这第一位客人带来了什么恩泽。谢谢。
于是大山认真仔细地去感受着这位客人,从刚刚珣丽鲜烈的记忆里寻求相似的色与味。但依旧说不上来那是如何的。
像是烈红的酒水?像是巨月的极白?又为什么会像是沉默着旋起的墨蓝?却又像是...
唉。连叹气的声音都没有,大山停止了遐想。
但那又如何呢,大山冷落自己。想想现在的事情,自己身上没有危险,其实已然什么也没有了,便任他穿行,自己也不再品析。
就这样,大山放进了这个格格不入的小东西。本以为他是匆匆过客,哪知他变本加厉,在灰黑与破败的山里越走越深。
大山开始担心他的安危,哪怕它身上已经连天险这般概念都被烧的粉碎了,但退一万步说,自己毕竟还是一座连延千里的大物,自然会长得凶险威吓。不过多日下来,客人除了睡觉基本都在闹腾,在它的身上打滚。于是它觉得自己的担忧很多余,便稍起了第一次烦躁。
大山早已心死如寂,不想再与任何生灵来往,便没有让神魄显现,假装是一座空山,任客人发落。
而且它也确实快离去了,大山想,近百年来它每时每刻都这么想: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但实际上,从那溃烂如烟的烈火在自己肚子上纂起,直上穹顶,烧的云与天都如血般紫红的时候,它也是这么觉得的。
而又过了几年了,自己依旧奄奄一息。究竟还能撑多久,谁知道么?
大山觉着,只要它还守护着过往的生灵交予自己的秘密,自己就还不会离去,还不能离去。
没过数月,客人开始得寸进尺了。他的视野仿佛要把大山的整个表面拂遍,爬到一处顶峰没几时,又一定要往下钻进相差千米的深沟,在里在外、摸爬滚打。
这样下去,他可能会寻到自己守护着的秘密。难道他就是为此而来的吗?感觉又不像,没什么迹象能证明他是或证明他不是。大山始终默默地观察这不被它理解的客人。
这些时日,大山都被这客人烦的没时间悲伤了,讨厌这分不清的颜色和味道老是引得它回忆与妄想。它又想赶走他,又不想跟他讲话。
大山就这样跟它自己和这位不知情的客人僵持了几年。之前觉着自己身躯还很大,还够他折腾半辈子,结果现在,眼见他要摸光自己的脉络,走进最后那藏匿秘密的地点了。要是被他夺走了秘密,自己真是做什么都不够格了,真不是座山。
无可奈何。在无人知晓的山洞中,客人与巨之物的神魄相遇了。终于得到了交流,来者很是惊喜。
客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比划着,在此之前他一句话都没说过,而他现在就像是刚下过大雨的瀑布,水花咋咋噌噌得响个没停。
大山则了无生趣的嗯嗯应着,像是山里本就自然存在的回声,几乎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客人在山上自顾自的生活着,倾诉着。大山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无视着。
只要不取走我的秘密,就这样就好,大山心想。
又是一些时光,从相识以来,他就说他有一个想法,他虽已提过很多次,大山本以为自己能始终对这小小之物的话语保持那份山峰般的高傲与不以为然。然而在之后的日子里,客人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让大山想起了以前还会下雨时,那无数细小雨滴汇聚的溪,穿过自己的经脉;它想起了那些小东西,把自己的一部分凿平挖烂,自己刚要起难,却发现被他们又用其他东西补好了的,那种独特的感觉。这让它好像重新获得了活着的一部分。一座巨大而沉重的将死之物,逐渐被小小的喧嚣唤醒。
大山越来越越讨厌这个客人,不请自来、不打自招、自由自在、自说自话、自问自答。让它感觉说不上来是哪儿,痒痒的、痛痛的。很烦躁。
又是那么多时间横穿过去,对的,时间不理会任何东西。大山以为自己又该继续这样下去了,在悲惨的命运中沉息,只不过多了一个烦人的凡人,时不时痛一下,时不时痒一下。一切都会照旧,渐渐褪成灰黑色。
可是多年后的某一刻,它们竟要改天换地。
那一天,那个他郑重地对这座山作出了惊骇世俗的约定。这份*强势介入命运*的意志,唤起了大山现在还害怕拥有的希望。
这是一份只有它两才知晓的约定。
…而黑暗的山沉默着,一如既往。
“若你骗我,或是失败,我将彻底不复存在。”大山终是回应,山洞内传来阵阵隆隆的重响,“而我用身体守护的东西,他们会因此失去归属。”
“曾经陪伴着我的他们,交给我的东西太重,太大。”大山流着泪说。“我不能用他们交给我保管的一切去赌。”大山哭了,只是它的溪流已然干涸,最终客人只能看到岩壁上浮出了曾经的泪痕,浅浅的凹在四周。
这约定里要付出的代价,名副其实的比山还重,比山还大。
而渺小的客人他,笔直地站立着:“无论骗你与否,我生生世世都献给你。”客人抬头接着说,“我所有的轮回,都献给你。作为交换。”
“为何?”大山不解,太难理解。快十年了,它还是不能理解这位客人,一点也不。它还是分不清他的味道与颜色。也不知他为何走进自己这座将死的山,不知他为何要了解山中对世人无谓的秘密,不知他为何要作出那样震天动地的约定,不知他为何要付出如此惨痛血腥的代价?
“因为我答应了你,所以我能做到。”客人的声音和风一样穿过。大山听到了这段时间来它已逐渐习惯的奇异回答。况且,这根本不算回答。
但那又如何,客人常说,计划已经摆明,约定已然俗成。现在只看自己愿不愿意迈出这一步,说起来可能很怪,作为一座连绵的山,它从来没有考虑过出去走走。
不对,山本来就不该到处走,这才是合理的吧。看来自己的思路已经被这个讨厌的客人带偏了。
大山拗不过他,他已经在这捣鼓它的身体很久了。
在他来之前,大山以为自己的命运就是悲惨的,那么多的生灵,涂炭在它的身上,而且再也回不来了。几十年了,应该说,一百年了。大山认定自己已然绝望,在自己死后,就要坍塌,埋住自己和它们曾经的一切。
但是这个男人讨厌的风趣,以及他平静之下埋藏的激昂热情,致使自己认了命的悲惨性质像是被水化开的油层一样变得光怪陆离。这反而让自己恼火,让自己后悔,让它有些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怯懦。
大山没见过海,不然它就能更准确的描述这位客人给它的感觉。它感觉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热意,比多年前那让自己恐惧万分的屠戮烟火还要滚烫。而且很烦。一浪接着一浪的推搡它,让它真的想站起来,奔跑,吼叫,做点什么。
大山试着抹去眼泪,不过它没有手,也没有泪。它每天都听着在天涯万处落脚过的客人描述他那眼中的事物,那些它从未去过的世界的八方。那些奇迹,那些美丽,让它感觉自己才是小小的东西。
大山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
不过就算再怎么热情,那份自己守护的东西被夺去毁尽的,哪怕只有零星半点的绝望滋味,它再也再也不愿品尝了。
大山在做最后的决定。它不是没有重燃希望,但它太害怕了。
信任这个男人,付出一切。会值得吗?
而男人耸立着,等待大山的回答。
大山望着他,像是凝望着一种极深,极深,深成漆黑色的沉淀物。
突然——
“不准骗我!!!!”
大山绷紧着自己的身躯怒吼,大地震颤,方圆数千里都同时扬起低薄的一层土泥石沙,
“你要是骗了我,我就永生永世的折磨你!”
“你要是骗了我,我要你永永远远的痛苦!”
大山头顶的黑云大雾极速转成天旋,尽显了它此刻爆发的情绪,它想尽了一切残忍之词。
“你要是骗了我!我将你吃干抹尽,碎尸万段!”
“我会把你烧死!一次次的烧死!!连焚灰后的烬雾也要烧掉!!!”
大山将无数的怨念,多年的仇恨,不属于这位客人的,不由分说的暴戾强压在无辜的他身上。该有的,不该有的责任全部推到这个小小的人类身上。
因为它针对他!针对这个人!大山在心中释放风暴般哭泣,它觉得不该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到底为什么!?自己经历的这一切!?为何这么痛苦!要是真如这个男人所说的话,只要那样放手去做就能改变一切?那自己长久以来的这份悲惨的意义何在?山的心声抽泣着,沙哑着。
它其实不是不信他。它太信了,或者说太想要去相信了。
只是,啊。太痛苦了,它现在只想宣泄。如此久地压抑与忍受,突然间被敲出个豁口就会这样。这就是希望带来的豁口,而它在燃烧。
要是吓跑这个人就好了,那样自己又能可怜地奄奄一息。又能孤独地怀念逝去。又能麻木地不怀有任何恐惧或希望,又能静静得怀着高傲等死。
这些都不关你的事啊,你不必要承担,你是人,你快走啊。我是山,我就在这,我会承受我身上的一切,因为这理所应当。
可是呀,可是。
可是它只看见那个客人在山峦咆哮天旋地转中毅然直立,眼中全是信任与快乐。结果他才像是数千年来顶立在这块土地上的存在,而其他的一切都在对比他的庄严之后愈发动摇,模糊不堪。
“你要是骗了我,我…!”山已经没法保持那狠毒的模样,那本就不是它。
“我就将自己献给你,生生世世,无数轮回。”客人平静地打断和接纳了大山,重复他刚刚说过的话。
“咕…!??”请各位尽情想象这一句中大山所发出的声音,很难描述,所以我也不知道用什么语气词或者标点符号。
“不是一开始就说了么?我答应你的。”客人从约定起从未眨过眼,让山没法不去看他的瞳眸。
“呜呜?…”山脉在剧烈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