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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小姐的病终是掩盖不住了,虽然这样的掩饰本就是形同虚设。

开口的人不是府君陈政,也不是陈夫人,而是陈饶。今日是他替了刘妈送药膳。

“张纷他,还不知道吧?”

陈妍听了后先是问道,而后又微微摇头。

“我还未与他讲。”

陈妍点点头,便侧身躺下了。

“切勿同张纷说起。”

“弟弟知道。”

陈饶拱手道。陈妍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病情,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问起病细,也没有多少情绪。

“姐姐,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张纷来的时候……不,我不见他。你让他不要再来了,对他说我养病,不宜见人。”

陈饶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应下了。父亲交给他传达的话,他不想再说了。

窗外的皑皑白雪叠得正厚,陈妍可以想到廊上的雪半融的样子。

陈饶刚欲离去,忽的被陈妍叫住了。

“前月元宵,我得了一块新玉。我差安宜去京京中寻了匠人,打了一块朱绳束结的玉佩。你记得对他说,我打了一块结绳的玉佩。”

陈饶虽然没有清楚这话里的含义,不过还是允下了,随后退了出去。陈饶出阁到廊上,守在廊子里的张纷便赶忙过来了。

陈饶向他摇摇头。

“姐姐她现在身子敏感,还是少见的好。”

张纷的脸上立即闪过一抹落寞与焦急。不过,他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劳烦你多留意些。”

张纷向陈饶躬身告辞,刚欲转身,陈饶叫住了他。

“姐姐教我给你捎句话。她说,她托丫头打作了一块结绳的玉佩。”

张纷看了看衣带上结着红绳的玉佩,而后欣然。

“替我向陈小姐道谢,张某定谨记在心。”

过月余,张纷的确是再未见过陈妍,就连造访陈府的次数也寥寥可数。只不过,陈府的几位门丁倒还是经常见着张纷在前门街里路过,见他到路口的一处茶楼去。

陈府也车马频繁。多是些医者药师,或是药材商人,还有些素布绸缎。

张纷不去陈府,但走动得愈多了。陈府前门的茶楼,不仅可以眺望漕河周方的全景,还可以览概陈府。

张纷独坐在茶楼的五层顶窗的座位,俯瞰着车马陆续来往。有些停在陈府正门,有些则一队从偏门入。

他常把目光停留在陈府的一处偏院那里。那一处被一片竹林掩映,看不大真切。

张纷一边从窗看着,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茶杯的边沿。张度祥他们的话还回响在耳边。

“纷儿啊,妍儿她也不小了,你们青梅竹马也应该知道男女之分。平日里就不要随意见面了。何况妍儿已有陈府君聘好了的人家。不要给妍儿招来些流言为好。”

“是啊,纷儿,你也已经及冠,该筹备婚礼之事了。我前几日去汴京东王中书夫人宴上,王中书二千金也在会上。二千金年芳二八,知书董礼,又容貌昳丽,正好也无人家。夫人特地问了我,心有此意。依娘看,不若同意,如何?”

张纷自然是坚持拒绝。又因为张度祥否定了婚约,张纷以交接翰林手续为由,决意不娶王家次女。

张度祥大骂张纷一顿,张纷低着头就是不依,最终不了了之。

张纷被远处州桥上的嘈杂声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茫茫一压人海挤在州桥边上,向下招呼着。原来是漕运要过桥忘记收起转轴桅了。在一群人嘈杂的指挥和船上水员们的忙碌声中,这场危机化解了。

张纷记住了这景,一只手私里托着衣带上的玉佩。

传闻荆地土著有逢土节结红绳祈福驱邪的习俗。后南国(南朝)时渐渐成为汉人的节日习俗。不过有一点不同的是,单结红绳代表着求福祈安,若是结为一对,则含连心同情,表至爱之意。

张纷似乎打定了什么主意,起身离去。桌上的清茶又一次凉透了。

过月余便又一年清明。张纷日益紧迫,整日关在房内,闭不示人。官家早已下了谕令,张纷任扬州通判兼中书舍人,清明后上任。

按例,张纷应当拜谒前辈,收授经验,交接文书,以便上任守职。但张纷置若罔闻,迟迟不至扬州。对他而言,剩下的时间比到扬州交接更加紧迫。陈府早已紧张日益,张纷明白自己必须要去了。

夜半,陈府里早已熄了灯。只留下了两三个持烛的打更人。陈府外临墙的那棵柳树的垂条一阵窸窣,一个身影摸索着翻上了墙头。

他身着天缥白罗襕衫,行动上稍有不便。不过主要妨碍他动作,领他如此小心的,是他后背上挎着的一个约一尺的木筒。他正了正木筒的背带,小心地一边观察一边踩在墙下的假山石上,缓缓爬了下来。

他四下里仔细辩识着,见无人经过,便提起衣沿,快步朝一处跑去。

陈妍房里熄灯的时候比别处要早许多。陈妍的贴身丫头们会轮流在陈妍的房里守夜,好照顾陈妍。

不过随着时间一点点地逝去,不仅陈府大人们气氛紧张,丫头们心里也伤感。

毕竟主仆一场,陈妍对她们是极好的,何况这么多年的情分。她们是和陈妍从小一同到现在的。只是她们所能做的,也仅有多陪陪陈妍,细微照顾她了。

今夜里是安宜守夜。熄了灯后,安宜候在床边,看着陈妍。尽管夜里看不大清楚,但她能用记忆勾勒出陈妍槁枯似的面色。她轻轻发出一声轻叹。

院里传来了些许声响。安宜本并未在意,但那声响不断,而是窸窸窣窣地愈来愈近了。安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一面护住陈妍,一面燃起一旁的灯,见一黑影闪过偏门。她刚欲叫人来,那人便上前来了。

“是谁人?”

“莫怕,是我。”

可以听到很重的喘息声,传来一温润的嗓音。

张纷喘着气站在了烛灯前。

“张小爷,您这么晚一个人是?”

安宜起身,放下心来。

“我来给她讲画。”

张纷将木筒取了下来。

“张小爷何不等到明日白天再来?交给我们传达便好。又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张纷摇摇头,看向了床上的陈妍。感觉到他的目光,陈妍偏过了头去。

“这不行,我要亲自讲给她听,我得亲眼见她。这故事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能完整地传达给她。”

“张小爷,小姐染疾,是不能……”

“安宜,下去吧,有什么事我会唤你。”

安宜看了看陈妍,俯身将烛灯知道了几上。

“是,小姐。”

安宜低着头,合手退了出去。

张纷笑了笑,拿起烛灯,将几移到了床边,又将烛灯置于其上。

烛光映出陈妍的脸,她别过脸去,不让张纷看到。

“妍儿,让我看看你。我想见你好久了。”

“我不想见你。”

陈妍轻声说,用手挡住了脸。

张纷轻轻用手握住陈妍的手腕,缓缓放下了。陈妍羸弱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中。

张纷的手不自主的微微颤动了。

“很难看吧。”

陈妍轻声说。

“能够见你,我很安心。”

张纷笑了笑。陈妍转过了脸,见到张纷的笑颜,不禁脸上有了些颜色。

张纷取来木筒,从中轻轻取出一厚卷绢本。张纷捉住卷首,将绢本一齐轻轻摊开。他一边摊平绢纸,一边使绢纸不至于摊的太远。

这是一幅多长的图啊。在床边叠了数层,又向外延伸了数尺,直把床边围的如同一堵障壁。

陈妍靠近了些,见到这画卷如此长度,忍不住问道,

“这图长几何?”

张纷抚平了卷首。

“总一丈六尺六寸有余,方近八寸。我开始也未料想到有如此长度,还好开始准备了足够长的绢本。本来是几室几家,但为了游得完全,便不断绘制,直到现在这般。”

“你从何时画起?”

张纷摘下了衣带上的玉佩,在陈妍面前晃了晃,笑道,

“从这时起。”

烛灯的映照下,陈妍还算是有了几分颜色。尽管看不大真切,不过张纷能感觉到陈妍的双颊添了些红润。

“这里的景色是你一一去过的?”

“这是自然。这里面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室,皆是我亲眼所见,铭记于心,方敢下笔。这里面的一人一物,一举一动,皆是我所经之故事,每一处亭台楼阁皆有奇谈逸文。一言一语皆人情,一花一草皆世故。为的便是与你欣赏一个真实的、纷纷扰扰的人间。”

“你看,城郊这一处刘记药房,虽说有些暗,不过近些还是可以看清。这主柜刘二贵就是送清心丹的人。听说他曾遇见一件奇事,他为寻得一味药材,深入大理十万大山,登于奇峰险崖之间,忽然脚底一滑跌入深谷,复醒时,见面前是一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