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意伯自然非我龙虎山人,不过曾在幼年时,我祖师讲道时在侧借学,却天资聪颖,有所顿悟。
我道祖师后来便赠与他几卷道家真经,期间从未有过师徒称呼,怎能说诚意伯是我龙虎山弟子?”
黄九爷闻言顿觉好笑,眯眼问:
“好一个借学!
如此说来,这刘基性理诸书,尤精象纬之学,也是自学借学的本事?”
张升成笑眯眯的捻了捻胡子,不卑不亢的答道:
“诚意伯功盖古今,能掐会算中晓人和,理当如此。”
九爷闻言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本大仙现在总算明白了,怪不得你们龙虎山如今能成为道家众派魁首,就凭这份不要脸的劲儿,也合该你们龙虎山发达!”
“唉~”
张升成摆了摆手,表情严肃的对黄九爷纠正道:
“您说的这不要脸,仅是小道一人如此,断然不可牵连师门,我师门可是名门正派,怎么能用如此粗鄙之语议论?!”
黄九爷显然不想与张升成过多交流,看了看依旧在熟睡中的男婴,摆了摆手准备遁身而去:
“行了行了,我们辽东仙家同你们道家的茅山派还尚有来往,与龙虎山却全无纠葛,本大仙要回辽东去了,小家伙,好好修炼,就此别过。”
“大仙且留步!”
张升成一个腾身跃起,挡住黄九爷的去路:
“小道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
黄九爷看着挡在身前气势汹汹的张升成实在有些无语。
当讲不当讲,你自己不知道,本大仙说了有用么?
“讲!”
张升成笑了笑,以十分客气的语气说出了不容置疑的话:
“大仙,小道以为,还是把孩子交给我吧。”
“怎么?”
黄九爷顿时眯起眼睛,纯银的瞳仁中绿光乍现,显得十分诡谲邪异:
“龙虎山作为道家正统,名门正派,私下里难不成还干着强人草寇的勾当?”
“黄九爷这是什么话,这孩子毕竟是个人族,哪有麻烦辽东仙家照看的道理!”
张升成一边客气一边捏决掐印,心中莫念‘临、兵、斗、者、列、阵、皆、在、前’的九字印决,周身隐隐约约金光环绕。
一人一妖剑拔弩张,气氛压抑的对质起来。
黄九爷何时受过凡人的气?就算是茅山掌门人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的喊一声九爷,如此无礼之徒,岂能惯着?
当即九爷周身隐隐约约有黑雾环绕,周围十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个瞬间都变成了固体,令人窒息。
黄九爷伸出利爪躬身俯背,仿佛随时都可能出现在张升成身边,将利爪刺入张升成的心脏或脖颈:
“小家伙,你才岁历七十余载,只见过山头梅花开过七十次,何其短暂,好好活着不好么?偏偏要来本大仙这里找死?
你以为本大仙是泥人脾气,随你拿捏把玩?
又或者说,你以为本大仙会对你们龙虎山有忌惮,不敢杀你?
是谁给你的狗胆?!”
张升成对于黄九爷的震怒丝毫不惧,甚至针锋相对:
“杀人,大仙自然是敢的,但是能不能杀得了贫道,实在是另一回事。
贫道仅仅一人而已,也决计代表不了整个山门。
不过小道还是规劝大仙改邪归正,莫要冥顽不灵,不然贫道这乾元雷决请来的雷公正法,也不是好受的!”
“你要凭你那七十余年的微末道行,本大仙这个数百年道行的若是被你降服了,岂不是倒反天罡?
小道士,趁此时有时间,你还是多想想,谁给你收尸吧?”
“哼!”
张升成并没有生气,反而冷笑一声没有应答,反手从道袍长袖里揪出三张看上去历史十分久远的朱砂红纸符。
黄九爷看到张升成从袖筒里抽出三张符,于是马上仔细观摩了一会,非常不爽的嘴角一扯,低声暗骂:
“神行符,他奶奶的腿儿的。”
凭龙虎山真人张升成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但是却丝毫没有表示。
毕竟拿出来的不是用的,就是给你看的,还怕你不认识呢!
两人又对视了几分钟,陷入僵局之中。
要是单纯打,那张升成绝对在九爷手底下活不过十个回合。
问题就是张升成作为龙虎山有名有姓的真人,和九爷这样的野修精怪最大的差距就是装备。
有了神行符,就算是差几百年道行,也是完全不带慌的。
别说保命,有了这东西,连擦伤带红都绝不可能!
而且辽东五仙家和龙虎山也都算是大派,大派之间争斗,牵扯甚广。
若是一方能不依靠他物直接杀了另一方,大势压迫之下,另一方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大动干戈,大多半会先兴师动众去要个说法,再勒索一番,最后不了了之。
可要是打了,还没死,那便等同于宣战了。
毕竟自己派里人要是受了欺负没人管,这个门派就会慢慢失去归属感,最后泯灭于世。
所以说活人和死人,向来都是明码标价的两种价位。
张升成拿出价值几近镇派之宝的神行符,也并不是打算真用。
就算是用了一张,对于一个修道之人而言,也绝对比割肉更痛苦。
张升成拿出神行符,其实就是在变相说:
你看,老子有家伙,你又弄不死老子,要是真打了,等我回去摇人来,那个时候是什么代价你自己掂量掂量,打不打随你……
黄九爷最后还是收了杀气,十分无语的看着张升成:
“小道士,本大仙我护佑的这村落,如今已因鬼门阴曹现世而毁灭殆尽。
几经辗转,这娃娃现如今当年所有供奉我的却是这村子唯一的香火,连出生都是由大仙我护法,而却你一句话就要把孩子带走,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张升成顿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依旧坚定自己的态度,不为所动:
“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小道自然待其来报这救命之恩与香火之情,若是让一个我人族的小娃娃同各位大仙山精一同长大,岂不是贻笑大方。”
黄九爷闻言顿时冷笑一声:
“呵!你们这群修道之人还真是自命清高,和人族长大又能如何?你们人族又有几个好东西?
若是你们人族皆是良善之辈,这九州人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陷入人生疾苦?又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争暗斗生死厮杀?平民百姓还反而供奉我们这些山野精怪?
要本大仙觉着,还不如本大仙亲自教导这小家伙长大,也能多几分赤诚!”
“你……”
张升成被黄九爷一通说的有些招架不住,旋即转换思路,神情真切的恳求道:
“人间凡世多不公,这确实是我们人族的劣处,但是总不能因为这些劣处,永远避开人族。
大仙你也知道,你就算把这小娃娃藏的再好,也总有一天要回归我人族凡尘中,你又让他如何应对?
这世间凡人多为物欲所困,六根不净,大仙你还信不过贫道么?若是有什么事情,您随时来探看也好,我们龙虎山山门永远为大仙留一道。”
没想到黄九爷也丝毫不给张升成面子: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张升成真人顿时瞪圆双目:
“你!”
黄九爷听着张升成不停的絮絮叨叨,彻底被激发了野性,对着张升成破口大骂:
“你什么你!
你若是好东西,方才为何不拆穿那鬼书生的谎话?
判官笔阴功簿你难道不认得?
他说他是无名小卒,你背靠阳间朝廷,国运鸿达,却不敢揭穿地府阴谋,只是得过且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然不把那死去的数百人命当要事,也胆敢当着本大仙的面章明品德?
你也配!
就冲你这怂包举动,我也绝不可能将这小娃娃交给你!
小道士,你不是仗着几张神行符行无赖泼皮的勾当么?本大仙告诉你,本大仙最是长于现学现卖,这孩子现在就在本大仙这里,你想要,本大仙绝对不给,有本事来抢啊!
也叫你试试,本大仙这三百五十载的道行有几分是水分!”
张升成此时彻底没办法了,他实在没想到一个辽东之地的黄仙儿居然如此难缠。
神行符只能助他保命,要让他在一只三百五十载道行的黄仙儿手里夺来孩子,也实在是天方夜谭。
但是他刚刚就好奇一个黄仙儿怎么抱着一个孩子,没想到这孩子的命格却贵不可言,九格运势之中吉凶参半,却隐隐有龙气缠绕,让人算不明白,绝不是一般凡夫俗子。
这样的孩子,怎么落在这黄仙儿手里姑且不说,为了中原国运,也绝对不能叫他带回辽东那黑水之地去。
眼见这黄仙儿软硬不吃,他隐隐觉得这妖精绝对没有抱好意,也只好撕破脸皮:
“妖孽!道爷与你心平气和说话,只不过念在你护佑一方未曾作恶,没想到你居然潜带气运之子欲图加害!
贫道身为皇明司天监监正,龙虎山鹤石真人,怎容你如此搅弄人间?
念你修行不易,早早交出孩童饶你不死,不然今日叫你在此地魂飞魄散!”
“吱吱吱吱!”
黄九爷此时已经完全炸毛,情急之下甚至发出了黄鼠狼的声音,黑雾笼罩这方圆百里宛若魔神,眼中绿光似渊,如同两团鬼火燃烧:
“本大仙倒是要看看,你这小道士怎么叫本大仙魂飞魄散!”
张升成素色道袍猎猎作响,雪白的长须张扬狂舞,双手极速捏决:
“临、兵、斗、者、列、阵、皆、在、前!乾元独立,坤气昭昭,清浊两物,皆顺天然!
天精地灵,闻我声者,急急如律令:
鹤,临!”
月下星前的芊芊云雾本来存有几分温情,此时随着张升成的印决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透明宝甲,锐气十足。
这些云雾盘旋扭曲之中化成三只巨大的飞鹤,舞翅长鸣,声音嘹亮足以穿山越岭,一同张扬铁爪,向黄九爷抓去!
黄九爷眼中绿光宛若九幽忘川河水滚滚而下,黑气和绿光所化河水融合在一起,居然化成一个浑身墨绿的巨大武将!
黄九爷的身型遁入其中的一刻,武将墨绿的身体瞬间仿佛被万箭穿心变得千疮百孔,气势却成几何的疯狂翻倍增长!
长抢在手,枪出如龙,三只巨大的仙鹤的铁爪居然不能寸进,甚至不多时就被打的落入下风!
三只仙鹤在空中旋转翻舞,长喙也宛如长枪般刺向这武将!
千钧一发之际,武将长枪横扫宛若排浪,妙之又妙的击退仙鹤,然后扭动腰部拧身蓄力,宛若雷霆般一个回马枪同时刺穿三只仙鹤!
三只仙鹤顿时炸开,等其同时消弭于无形后,武将体内传来黄九爷的声音:
“小家伙,本大仙活过的岁月,比你吃下的斋饭都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仁者无敌,华夏风骨么?!
把眼睛睁大,今日便叫你好好看看!”
张升成此时已经嘴唇发白,额头见汗,可是依旧继续掐诀念咒,同时摔碎了一个别在腰间的玉佩:
“解,兵!”
纷飞散去的鹤此时又重新回归实体,而且由大化小,瞬间分裂成数百小鹤,宛如箭雨般亡命的射向墨绿武将!
没想到黄九爷法术所化的武将居然岿然不惧,直接张开双臂,仍由这箭雨般的飞鹤刺入身体。
一瞬间,这持枪武将的身体出现了无数如同玻璃碎裂般的裂痕。
张升成看到后顿时大喜,可没等张升成开心多久,这武将就彻底变了一副样子,头盔消失,披头散发,本来看不见五官的脸却有绿色眼睛的显现出来,透着仿佛要撕裂天地一般的杀气,气势居然不降反增!
张升成大惊失色:
“这怎么可能!”
黄九爷在武将体内听到张升成的声音后,顿时哈哈大笑,得意的解释道:
“哈哈哈哈!便告诉你又如何?本大仙告诉你,我请来的这位,正是当年小商河率三百汉家儿郎,独拒十万金军铁骑的大宋神将,杨再兴是也!
小道士,你心术不正,又何曾亲眼看见过神将英姿?!”
张升成大惊失色: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似杨再兴这些武将英魂,皆是杀气正气极重之人,你们这些天生邪祟的妖孽如何能请来英烈仙魂?!”
“那你便自己试试本大仙请来的神将是不是障眼法?!”
一言罢了,杨再兴的魂体便持枪刺向张升成!
眼看张升成就要殒命于此,这午夜之时天上居然出现了七彩虹桥!
一位老道乘着青牛闭着眼睛,晃晃悠悠的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数百道士。
而持枪欲刺的杨再兴却顿在原地,再无法动弹,任凭黄九爷再怎么乱叫施法也无甚用处。
张升成看清那骑着青牛从天而降的老道士,顿时狂喜,当即大喊道:
“掌教师兄!”
骑着青牛的老道士闻言,顿时在青牛身上打了个趔趄,险些从牛背上摔了下来,这才睁开眼睛:
“这是到哪儿了老伙计?我怎么好像听到小师弟的声音啦?”
青牛自然不会理会这老道士,但是张升成却因故人相见早就满眼泪花:
“掌教师兄!是我!鹤石!就是我!”
骑牛的老道士听到张升成的声音,一瞬间从天上虹桥来到张升成身边,在牛背上翻身下来,摸着张升成的后背,稀里哗啦的哭了出来:
“哦,到了啊……鹤石,师兄好想你啊呜呜呜呜~”
随着老道士来的许多道士都一脸尴尬的捂住脸,假装出一副不认识骑牛老道士的样子。
这一哭,属实给张升成也整不会了,他愣了一下以后,才用双手轻拍老道士的脊背:
“掌教师兄,你别哭啊,小辈儿们都还在呢!”
“哎呀小师弟啊,你不知道师兄的苦啊!
此一别几十载光阴,再见之时师兄我也是老眼昏花行将就木,小师弟也是须发皆白尽显老态,实在是情发于衷,非忍所得啊!”
张升成闻言也是感慨万分,不由得泪湿眼眶。
“当年师门之中,却是小师弟根骨最佳天赋最好,连师兄我也以为掌教之位非师弟莫属,可是师傅偏偏将这掌教之位传给我,哎……
师弟啊,你是知道师兄的,本来就天资愚钝,这些年也是殚精竭虑,眼睛也不好用了现在……
本来想着当了掌教能多依仗师弟之力,可万万没想到,师傅他,他却将师弟你送去了朝廷,当了什么劳什子的司天监的监正,师兄想你啊!”
“师兄切不可妄自菲薄,师兄当年正是同门兄弟中最用功之人,师傅和我们都看在眼里,当掌教也是无可厚非。
这些年在朝中之时,小弟也时长怀念山上提水砍柴的日子,确是再无法回来,想到伤心出,也尤为记挂师兄当年对小弟的照顾,却因职务在身无法来看看你,师弟惭愧啊……”
师兄弟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已经聊了起来,全然忘记了定身不动的黄九爷。
黄九爷疯狂挣扎却全无用处,心中警铃大作。
这还是他出山以来头一回被一个活人拿法术压的一点动弹不得。
生死未卜……
“黄九爷?”
老道士聊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将一双浑浊的老眼投向了被定住许久的九爷,喜怒不于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