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1 / 2)睡在我下铺的兄弟首页

码头//

这里还想重点说说星子码头。

毕竟,星子码头肯定是他人生里头第一个乃至最重要的生活场所。从孩提到青年时期,此处码头皆已为他留下种种刻骨难忘的回忆珍藏。

要么掰着指头继续往回数,再回到五十多年前星子还被叫作人民公社的那个时候……当年,码头边上的鸢尾渡还是由莲花大队公家支配,尚未由私人承包出去。码头这里,每年至少还得安排一两个人力渡工轮流值替,顺便记点可以换回食粮的合适的工分。某个夏秋季节,清早微凉时辰,一个裹在灰色襁褓里的婴儿,不哭不闹被搁置于某一竹篮子里,然后被人丢弃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大黑石头下方,许久都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到后边,婴孩哇哇大哭并开始闹腾起来,并且这一哭就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艘本地人经常搭乘的鸢尾渡,恰好刚从河面对岸驶靠过来然后停在码头边上。一名当月刚已结束轮值的男性渡工,四五十岁上下相仿之年纪,外加一张黑黝的方脸。由于大清早人客较为稀疏清净,暂时得以歇息的他,便继续站在船舷努力吊了几口嗓子,借以完成某支地方粤曲开头的一句念白,“异国情鸳惊梦散,空有一点情泪湿青衫……”然后故意压着嗓子轻声唱起“……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通常到这里便就此打住,也不想留待下回再继续唱下去了,因而预算要仔细坐下来默默抽一袋旱烟了事,顺便等着工友能尽快过来交替接班。往常的夜里一个人难以踏实入睡,也可能是因为曲瘾难缠,就会赶忙拿出一个私藏的宝贝,一款“红星牌电子管收音机”,要知道那可是早期他在外江登台做戏而得来的某个民间票友奖赏给他的特殊礼物,时常令他暗自欢喜,因而私下珍藏亦经常在深夜靠按钮特殊频率偷偷听取一些仅流行于港澳区域的粤曲小调又或是折子戏的录音,聊以渡日。话说该中年男性渡工姓夏,对于星子码头来来往往的熟悉人客之中,有人通常会直接叫唤他老夏,或者叫他夏师傅。据闻夏姓渡工十八九岁时曾在外江某个民间草台班子闯荡过,至于后边为何又默默无闻甘心回来星子,黯然在码头充当一名渡工,相信除了他,委实没几个知情人。原来这里边竟然藏着一段心酸往事,年青时他与自己的妻子正是在一艘俗称“红船”的民间草台班子上结识并私定终身,遗憾妻子意外遭遇上那个形象猥琐的草台男性班主的恶心霸凌,后边竟然私自扔下刚出生不到半岁的女儿和她的丈夫,一时气结难解便无奈选择跳河自尽……当年作为草台班子“台柱”之一的年轻美貌妻子就此消香玉损,真可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斯人已去独憔悴。为此夏姓渡工大清早单独面对着一江幽幽清水时,当场免不了又在设想该如何提前拟定一番悲呛吟唱,用作配合其当下寂寥内心之苦痛氛围。除了每每黯然怀念沉入江底的妻子之外,想必此番吟唱,素日甚是艰难脱口随意而出。

其实渡船打一开始靠岸,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码头边上的大黑石头,更别说石头下方有个奇特充实的古怪篮子。直到传来婴孩凄凄戚戚的哭闹声之后,似乎这才惊动了他,不得已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的上前来探个究竟。嗬,发现有个灰色襁褓,里面竟然存有活物。一个看似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居然被暂时搁进篮子丢弃在码头这里。夏姓渡工一番自言自语,象是在责备谁一样,犹豫片刻,只见他轻手将襁褓从地上的竹篮子里轻轻地抱了出来,好生一番检查之后发觉是个可怜男婴,体表健康,四肢完好,眼下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饥饿之极令人好生惊奇……惊愕表情之余的夏姓渡工却是异常无助。查遍男婴身上里里外外竟然没有任何一张字条或其他什物留下,而篮子自然也找不着任何一类特殊标识的东西。就这可怜的娃,就这么一大清早被人丢弃在码头边上,为此伸手抱来襁褓的男人四处张望似乎也彻底慌了神。

襁褓里的娃毕竟还很稚弱,却只知道死劲的哭!瞧那小人儿哭的凄惨状,好象早就明白自己被狠心父母丢弃在外的这一残酷事实。哭声同时也搅碎了大人的心。早上陆陆续续热闹起来,人人仔细凑上前,都无不惊奇纷纷议论:咦!不是吧?居然还是个带把子的!……好家伙,谁家那么舍得把多余的‘茨菇腚’扔这里来了,这年头到底是家中孩子生多几个了不是?真是好生奇怪呢!想必这事太泼皮……就自个晓得使劲滚床单,还不计后果……这大白天的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怎么就狠心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死活不管呢,让人瞅的尽是心酸!……瞧这小毛头的闹腾阵势,想必单单就差那么几口奶水对吧,照此情形抱养回去应该也不难养活!……没错,指定容易存活!问题得去依仗谁呢?一个来路不明的‘苏虾仔’,真教人头疼,——唉!要不先找大队负责的人马说说情况去。……

众人各自都在一旁议论纷纷的指点评说。

也不知消息准确与否,接着马上就听得有人传话说,眼下早已经找到了适合帮忙给小毛头喂口奶水的,想必这阵也快赶过来了。果然,约莫有两个匆忙来者,前面明显是个圆脸妇女,而且样子还挺年轻憨实,打背上还背着一个看似已经睡着的娃娃,居然还有明眼人老远就很快认出她是谁来了,不停朝她挥手示意并且愉快地叫唤了几声“秀贞”,还不忘及时告诉身边众人,来者正是码头附近水门供销社老黄家新近一两年娶回来的年轻儿媳。那么紧贴在圆脸妇女后边还有一个头戴簪花身穿旧式蓝布罩褂拖着宽大裤腿的老太婆,此时脚步稍慢且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大家眼皮底下……“——老妖婆,我一看她这种古怪装束就来气!特别来气!她今天怎么又敢走出来在大家眼皮底下放肆?”私下某个愤懑的声音却很快被大伙欢呼的声线盖住了。不过众人方才察觉出这名刚被唤作“老妖婆”的簪花老妇,原来竟是莲花小庙的女庙祝,往常由于其诸多的“装鬼弄神”、“江湖骗术”遭受误解从而坏了口碑,眼下无论走去哪里,想必都会立马招受别人的异议,一类嫌弃、蔑视的鄙夷目光在所难免,她本该老老实实呆在上头那处破庙里才对。那么,众人等待这一老一少两名妇女匆忙靠近码头方才明白,黄家儿媳秀贞眼下之所以能一起过来码头帮忙,缘由竟然完全跟簪花老妇有关,刚才正是由老妇人亲自出面去诚心求得人家过来的。话说昨晚夜深人静之时庙外依旧传来阵阵大小不一的婴孩哭闹声,早早惊扰了她的睡眠。令她好生蹊跷的是前后居然没听得一句半句任何大人对婴孩的哄劝声,这难道……实则昨天夜里有位不明人士抱着婴孩早已向她简单求过一面并请求寺院留下孩子,被她婉拒,当时天色已晚,大人见求助无果只好携同婴儿走出寺院大门。的确,眼下她似乎也在渡劫,自然毫无办法替任何人解除苦厄……问题她以为别人抱着孩子离去后,一切都会相安无事了,可后面婴幼儿的哭闹声依然还那么近,夜里足足闹腾那么久……她于心不忍了,于是趁天蒙蒙亮就私自从虚掩的寺庙大门潜遛出来,然后遵循着稚嫩叫声撕扯的方向一路寻来码头,方才察觉除了搁弃在大石头底下的灰色襁褓外,久久还找不见大人踪影……如此说来簪花老妇人肯定是首个发现码头弃婴的知情人,迫于自身现状她本来可以视而不见转身狠心离开,重新回去沉寂小庙那里,但眼前骇人景象偏偏令她动了恻隐之心。“阿弥陀佛……”,惊叹一声之后,喃喃自语的她仿佛马上意识到被搁弃在外头足足一整夜的婴儿此刻是多么可怜,脆弱无助的小生灵呢。“造孽啊,你这可怜的小毛头……”明明看似刚生下来没多日,而且经验老到的她甚至还能看出该名婴幼儿尚没足月呢,但哭劲依然很足,像在大人跟前哭诉自己丢弃在外头一整夜的种种苦难遭遇,于是簪花老妇人耽搁不下私心,只可惜大发慈悲的她无法第一时间将婴孩抱离码头或抱进寺院,“我得赶紧去讨一口奶水回来吧,哦哦宝贝,我知道你这小人儿快饿扁了,呜呜,再忍忍就好。”于是她第一时间记起水门街孩子刚满月的秀贞大嫂。……话说急忙忙一大早专程从码头赶过来水门街,得耗十几分钟路程,老妇人拍门求得秀贞速速起身穿衣并出门来见她,刚作一番简单描述,说大清早发现码头附近有个弃婴饿得嗷嗷大哭,问对方能否就此发发善心帮忙去喂上一口奶,人家秀贞居然爽快的应允。赶忙回屋,背上自家尚未睡醒的孩子,三步并着两步走,就那样踩着碎步一同赶过来码头,又在簪花老妇细心的接引下同时解下背后睡熟的孩子交由旁边一个熟人抱着,便二话不说再从渡工手里麻利地棒过孩子。幸好这块凹凸不平的大黑石头旁边还提前竖了块硬实的条状小麻石,便于路人歇息,因此接过哭婴的年青妇人一屁股闷坐在其上边简单作一番左右环视,并害羞的打算要为这可怜小毛头匆忙喂上几口奶水。于是,巧妙借助大黑石头的天然遮挡,再加上几个热心的、大发慈悲善心的中老年妇女自发的围成大半圈团团拦住,在场男人不断得到吆喝,包括夏姓渡工在内,暂时统统回避开来。

男人们自觉地站在码头不远处等候着。年轻的圆脸妇女刚才袅袅走路过来那低头害羞的模样,让当中三两个青年后生真真实实的起了几回思想波澜;而中年男人则坚定地认为圆脸女人刚才无论是走路或是下蹲以及左右环视等等一系列动作姿态,统统都是那么从容,那么好看,简直还足以让人觉得舒心惬意呢,当他手中的娃娃被短暂抱离后,他的内心则一度由紧张焦虑逐步转化到甚是舒坦的情境上面来了……

即便是舒坦,暂时莫不过是种假象。当前就算已经找人过来帮忙简单喂饱奶水,那无非只属暂缓之计,倘若要从长久考虑,最后指定还得替小毛头细心谋求一个周全妥当的安置办法,否则再多的临时举措恐怕也会无补于事,毕竟眼下也根本维持不了多长久时辰吧。照例又听得某人在大众面前连说几句“造孽呀,这真是造孽呀……”的惋惜说辞的同时,只见妇女堆里艰难挤出一个老女人,样子异常焦灼与不安。虽然她的处境很是不妙,一心向善的她再次大胆闯入大家的视线,原本早就大大超出众人的预算,不过意料之外又似乎完全都在情理之中。那么,她最终还是不忍心执意盲目等待下去,也可能是久蹲的缘故,又或者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只见她从人群堆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步履蹒跚的来到渡工身边,神情严肃的慎重游说这个继续抽动旱烟的中年渡工,要么一会索性就将可怜的娃娃单独抱回码头宿舍屋子,权当多收养一个儿子吧,日后指定也能替自己养老送终什么的,还说实在不行,积德也罢。可刚提到“积德”二字,老妇人很明显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在公众面前不该说错了旧话,赶紧不自觉地自个捂紧了嘴巴,此时还刻意隐瞒了昨晚的一个事实,从而也没向众人透露过半句多余的说话。

那么,即便是跟以往明显不同,这次在对待呱呱坠地弱小生灵的善良义举上,难得众人目标一致,步骤统一,宁可暂时放下个人成见也不惜在一起共同维护着小生命的周全——大伙倒像是提前接受了谁的感召一样。这时间,人性的某种光辉往往能够轻易地像举起的火把一样及时将四周燃烧点亮,纵然短暂,不断促成大家使命般能够热心聚拢在一块,围系在一块,谁都不会坐视不管,袖手旁观。看来最抚慰人心的还是那抹人间温情,金子般的赤诚——足以感染大家,相信也能感动上苍吧。

都知道夏姓渡工本是一名穷困鳏夫,多年暂无续弦,并且众人还知情,他唯一的女儿夏婉珊,虽然样貌异常的标致,只可惜自从十八岁那年嫁去湖南宜樟某个穷困村子,就少有的回来过星子这里,隔三差五至少好几年后才难得过来粤北山地短暂住上几天陪陪她的父亲,因此,众人推断,至今孓然一身的善良男人按照自身状况来度量计算,委实很有必要多抱养一个儿子回来。于是,灰色襁褓很快又重新转交到该男人的手上。

果然,暂时给填饱肚子的小毛头重新闭着小眼睛又开始入睡,甚至还当众直白表露出一副委屈无辜的稀奇样子,仔细对比这一大早的折腾吵闹跟刚刚经历的所有事情,好象全然都跟自己无关那样,此刻难得安逸的踏踏实实地躺在渡工怀中渐渐睡着,再瞧那粉嫩粉嫩的小脸蛋,突然好像在睡梦中遇到了某些难以辩解的小矛盾似的,一下子索性又将眉头紧锁,丑丑皱皱的,现场估计有人恨不得会立马凑上前肆意去捏它一把,当然那纯粹是一个调皮想法或是玩笑。——丑是丑点,非但不会妨碍大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觅生出来几丝怜爱,并且也很快统一得到众人不停为他释放出殷殷关切、声声唏嘘及无限担忧,便在几阵热切、温和的鼓动和推怂之下最终给抱进码头边上的低矮宿舍屋子。

再过多一会,只见中年男人揉着湿润眼圈走出宿舍来,带给众人一番啰嗦阐述的同时居然还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男人又无不矛盾的说:

今日实属意外之事,总之眼下丢弃在码头的娃娃不该无人照管,此例事情又来得太突然,重要的是,难得大伙如此好意,总是令他盛情难却嘛……要不你们也进去好生仔细瞧一瞧,这个古怪小家伙,这阵子睡得可香嘞,恐怕比屋外那只安分小猪睡得还要稳妥还更踏实……唉,遭罪,你看他还那么小小个,会令那些大凡心肠慈软的都一时狠不下心来不作理会,况且也没那样的道理……只是,谁都不能立马打消任何顾虑,当中自然也包括他本人……看来,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眼看一时也没其他更合适的人能够抱走,那暂且只好由他单独负责照顾了,也想好生求求大家,日后可要多多帮忙,重点眼下这位好心的黄家大嫂,好人必有好报,再发发善心,恐怕以后还会亲自抱着孩子上前讨多几口奶水吃,也好养活这可怜的小毛头……万一哪天孩子父母想通了,当然可以亲自找上门来,他随时欢迎,又或者,你们当中日后假如还想图个儿子带回家养,只要你们情愿,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过来抱走孩子,要不随便开个金口也行,他乐意随时都会给诸位将孩子送过去!……

可是,这一天紧挨着一天,始终没有等到下一个计划要过来接盘的人。

事实上,稚嫩娃娃满月前的养护工作,早先还是交由簪花老妇人独自抱回寺院作精心护理。那么簪花老妇人指定无数回白天黑夜上门去求人家黄家大嫂,娃娃每次只要嘴巴一沾上奶水方能灵验的止住哭闹,奶饱了肚子才得以安睡。断奶之后略莫就得自个精心熬制一些米糊或白粥,每日将他逐次喂饱。然后,快到一两岁时,只要微微瞅见圆脸妇女熟悉的身影,就已经晓得扁起小嘴,满是委屈的哀怜样子,等到再一次被好心的妇人抱起身,眼泪还会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一年半载之后当码头的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并且懂得到处爬行的时候,继续有好心人送来婴儿尿布和穿过的大小衣服,最得劲的还有一张用旧的能固定位置的孩童圈椅,这样大人日头在渡船边操持那支长水竹篙的时候,也不至于过于担心岸上给一早囚住的孩子。陆陆续续众人又过来码头这边,私下皆力所能及的相应施舍出一些生活物资,在物质相对贫瘠的年代,这已经算是善良民众最好的物质鼓励和精神奖赏了。有趣的是,等到略略懂事年龄,每次被拖着手行走在街上,遇到人家揶揄“嗬嗬,讨奶吃的小叫化又过来了”、“就问脸皮厚不厚哇”之类言语,第一件事当然便会知道害羞。此外,接下来的次数多了,也要随时预备他捡起小石子愤懑地砸人!……

要说过年时小毛头在家中最想拥有的一套像样的衣服鞋袜,那不外乎就是当下的大人儿童都最为崇尚的“绿军装”。再加上类似像章、弹珠、小书包等等作为特殊时代印记的物品,当时一样都没落下!由于裹着灰色襁褓到来的缘故,暂时取了个小名,叫灰灰。某天,镇文宣队的带头大姐专程过来码头,是想特别提醒夏姓渡工近期可能会重新得到文宣队的邀请前去助阵,对方主要是考虑到夏姓渡工过去拥有一定的舞台经验及表演功底,毕竟他曾经在外江跑过“红船”,年青时算是在外江粤剧草台班子混迹过,早期公社领导原本有意吸纳他进来文宣队,只可惜后面察觉对方年纪有些偏大,便错失良机,最近反倒又想临时邀请他趁晚上有空能够前去协助大家排排戏,再说机会不多,一旦把握住了,既是一种使命同时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个人荣誉。那么,大姐临走时还不忘关心起小毛头的生活事情,当她一听到孩子小名叫“灰灰”马上表示并不赞同,并迎面批评这不就是思想过于落后嘛,名字肯定不够成色,却没勒令非要马上改掉,后边竟笑容可掬用一只女性特有的温柔之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毛头的脸蛋,也就乐呵呵一笔带过。重要的是,随着年岁增大,他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是勇敢听话的好孩子,首先他答应父亲不会到处跑动,也基本不会跑远,更加坚决答应过父亲自己不会贸然下河玩水,用不着大人如何吓唬,他或许知道下河玩水指定会很危险,几乎每年星子的夏季远近地方都会发生几起小孩溺水事故,弄不好轻易就会死掉,死了就不能重新回来大人身边……小毛头似懂非懂不断颌头答应,码头的父亲见孩子如此乖巧懂事,心生欢喜,正式给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学名,叫“夏勇兵”。

不过,临上学之前略莫还有一段孤独而乏味的漫长时期,那时期通常还会一个人从码头走出去外边四处游荡,毕竟身边也没几个小孩乐意随随便便靠近他,恐怕是受别家孩子的不待见或被瞧不起吧。起先最愿意去的地方自然是码头背后虚掩着大门的小庙。本来庙里很早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香火冷却已久,所幸那时还能保留下来,同样,那时的簪花老妇人还能幸运的生存下来,也算是奇迹。当下她哪里都去不了,几乎每天只会出现在小庙的院落里,除此之外委实也没有更好的地方落脚。仿佛她在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亲人似的!平日总有几个怯生生小孩无声遛进来院落,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怯生生的几个毛头霎时又变作大胆的几只泼皮猴子,他们纷纷朝簪花老妇人使劲扔出一早捏在手心的泥巴碎块,那么,鬼精的毛头家伙通常达到目的后转身撒腿就会赶紧跑,每个毛头都恨不得自己争当是第一个最快溜出那道神秘幽暗大门的得意胜利者。当然,必须保证的是,这批顽劣毛头指定不乐意接纳灰灰,灰灰自然也不屑同行。

这些年头,家中食粮不够吃是常有的事,饥饿则好像是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不仅白天能给大人带来无尽困扰,还会直接成为孩子暗夜某个梦魇主题的核心部分,无法避免的是,稚嫩孩子时常会在饥肠辘辘的睡梦中惊醒,好吃的东西往往只能在睡梦中出现,醒来一切都化成泡影。要不就只能期盼尽快过年吧,等过上新年,小孩指定是个个满心欢喜。除了有新衣服穿之外,能吃进嘴里的东西的确要比平日多得多。灰灰自然也不例外,虽然父亲平日尽量不会让孩子冷着饿着。灰灰有时难免也会嘴馋,小小年纪的他时常记得簪花老妇人曾经对他施舍过不少恩惠,有时是一块糖果,或是半截饼干,又或是几瓣已经剥开的酸酸橘子……得到食物后的灰灰甚是开心。开心往往就是那样质朴而纯粹,因此少有在老妇人面前表示害羞与胆怯,灰灰每次会主动唤她“婆”,简简单单一个字,彼此内心蕴含着生动自然的真实情感。那么一轮神使鬼差之后灰灰难免又会情不自禁的闯入寺院。不过有时要想获得些许能吃进嘴里的东西总也得碰碰运气。他打心底知道老妇人对他不坏,大凡有吃的总会留给他一份,因此他乐不知疲地从不惧怕靠近那截灰暗佝偻的身影子。孤单乏味之时,自个吧唧吧唧一边咀着小嘴的灰灰又一次打算溜进小庙去试试,这次竟意外发现庙里菩萨不巧全被震坏了,满屋狼藉的泥土和砖块,散落四处不说,甚是吓人……更加惨不忍睹的是,此时簪花老妇人正无力瘫坐在地面……不停的嘤嘤啜泣。只见地上还有一滩被提前绞断的灰白头发,一时无比骇人的撒在她跟前。可怜老人的头部明显遭受了一场类似对她精心施以报复的羞辱,如此肆虐折腾,剩余一侧的希疏灰发不断在暗风中彰显着恐慌和凌乱……那怪异无助模样一下子简直还会将小人儿继续吓得不轻。……显然,眼下的老人连自己本身也无法预料还能支撑住多少日子。这次意外重重摔倒在地,伤及腰身骨的同时还简直完全摧垮了老人家的生存意志!可就在老人一脸凄惶绝望之时,在庙堂外围的照壁上徐徐出现了某个稚弱身影,发现原来是蹑手蹑脚的小毛头,便勉强打起精神赶忙颤颤巍巍往前递过一只搪瓷杯子,微弱的示意胆怯毛头尽快上前帮忙拉出一泡童子尿就地给她喝上两口,据说童子尿颇具跌打医治之功效,况且那也是相当紧迫的事。

实际一开始,当老人呆滞的目光瞥了一眼小小身影的到来,悲愤内心一时还没来得及产生某种热望和冲动,直到当她发觉对方可是她曾经舍力救助过的小毛头,——老天,那可是胆小慎微的小毛头啊!老人悲愤交加的同时,也足以让她脆弱内心逐步挣扎及振作起来,就像及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断促使她卯足劲往那张摆放一个搪瓷杯子的案桌前边艰难的挪了挪沉重身子……困窘老人此刻迫切需要灰灰上前帮忙,也仅仅是为了尽快得到对方拉上一泡滚热的童子尿而已……只可惜呈现于小毛头面前的不是任何食物,仅仅只是一只搪瓷杯子,并没有按照想像中的那样及时得到半颗糖果或是其他小零食,一切都超出了原有的预算,吧唧吧唧的小嘴也不禁变得哆嗦起来,胆怯跟迷惑不断促使他嗫嚅着赶忙后退几步,最终给逼迫得异常害怕和迟疑,还几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原本下意识里尽想跑,可是双腿一下子却无法动弹,并且脚下好像灌注了重物一样,又像是被老人及时施加“锁腿咒”一般……尽管老人持杯的干枯的动作后来不再僵硬,神情也略略变得温润一些,明显老人改变个别主意,还想一昧努力的讨好对方,却不得要领,权且提出以五分钱讨得一泡尿作为交换籍口,仍旧被直接无视。那么,只见平日习常性挂在嘴边念念有词的老妇人用近乎乞讨的方式向着不停筛动的稚弱身影哀求道,“小祖宗嘞,行行好嘞……嘘嘘……就来那么一小杯吧……”话音还没落下,对方早已丢失踪影逃之夭夭……

一阵开溜,至少远比野兔子还要奋力得多。

待真正敲定自己最终快饿坏了,心有余悸的小毛头这会才知道尽快闪回家去。到家之后每次都得在屋子各处努力翻找一点既可以放入嘴边的吃的东西,所幸这次也没有失望。然后安静的在屋外坐了下来,并且时刻指望着家中大人会突然出现,他刚才实在是受了惊吓……足足一个下午过去了,天黑之前大人还没回来,饥饿感重新来临的时候容易导致几种幻想:要么大人会及时递给他一块可口的小咸饼,要么外头没准还有一根沁凉沁凉美味好吃的消暑冰棒在静候着他……这样的美妙想法伴随困倦的他草草在一块纳凉的青石板上悄然睡去。

青石板除了睡觉用途外,当然还可以用作随意涂写,尽管他年幼毫无章法,划出一道道印迹,也足以证明当时的小毛头有多么良好的自主学习习惯和动机。随着年龄稍微增长慢慢能够识得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并且那时指定还能在青石板上潦草书写三两个特殊文字,想必这些都是平日里得以空闲的忠心老父亲手把手热心教出来的小成果。

可是由于种种不明原因,足足等到十一二岁之后才有机会入读小学,那时相比其他适龄小同学至少明显还要晚那么三五年,身体却已经高出众人一大截。但是,从入读小学第一天开始,同班三两个低龄的小鬼头就肆无忌惮的欺负起高个子灰灰同学来,本来嘛,难得大家都有各自的学名,他们每次却故意省略掉“夏勇兵”三个字,故意使坏并大声叫嚷高佬灰灰,“高佬灰灰,好大只乌龟,乌龟跑不动,掉进了屎坑……”,便哄堂大笑。无论嘲笑与讽刺有多恶俗有多难听,面对别人滋扰生事,灰灰既不轻易动手也从不还嘴,高个子,大肚量,始终容忍着,当然那只会招致不断得逞的小鬼头们更多的不屑与放肆,令灰灰一时对上学产生了某些排斥和躲藏心理,中途难免会出现个别的逃学现象。只不过,哪怕逃学出来再也不敢第一时间径自走去小庙院落了,早几年就已经从父亲低落的神情之中获知“婆”已经上吊自尽……灰灰耷拉着头不敢说话,总之现在总是那么不快乐,一旦逃学次数增多之后,四处撒野的他只要回到码头,每每只能在众人面前被迫接受父亲几番的训斥。庆幸的是这学期学校更换了一个颇具威望的新校长,新校长到码头家访之后,那些顽劣黄毛最终纷纷得到狠狠的惩治,不仅逐一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乖乖接受一通批评教育,还被勒令改过自新,努力做一名文明礼貌的好学生。往后日子大为改观。果然,夏勇兵同学每天基本准时到校,步入小学课室一瞬间,人也变得神情自若了。课余课外再也不会遭受任何滋扰。而格外争气的大男孩后面不仅认认真真刻苦学习,努力提高各科成绩,到年底还意外评为三好学生及学习标兵,等到带上红领巾的一刹那,朝气蓬勃的夏勇兵同学脸上顿时有无限光彩,而在整个小学期间,那些光彩足以照耀着他一路奋发向上,后边自然以优异的成绩从小学毕业,然后顺顺利利考上了县里重点中学。

话说在中学期间,灰灰不仅仅大大开阔了眼界,还大方结识了好几个同窗好友,甚至还有个“死党”一样的铁哥们,“死党”就曾跟灰灰透露过附近有一个叫后山水库的地方,还说趁夏天不如两人邀约一块去水库里游泳嬉闹,那肯定会是相当刺激好玩!据说星子公社若干年前曾陆陆续续出现过一些插队的男女知识青年们,他们雄姿勃发飒爽的模样,曾经给当年的星子增加了不少人气和锐气,青年队伍说是打外边城里专程分配过来星子这头修建水库的,只是后来各自又陆续散去,回了城。因为山区闭塞,建设好的水库那一汪绿绿湖水,小家碧玉般深藏于山涧上游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