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零二四年二月十日,农历正月初一,雾。
恰逢父亲九十岁生日,至亲们纷纷赶到大弟家里给父亲拜年、祝寿。
十点吃过所谓的“早中饭”,因为冬天寒冷,且农村事少的缘故,这种早饭和中饭合在一餐吃的习俗,在我们当地也算是一种常态。
架不住汹涌而来地热情,父亲高兴地在桌上陪着众亲友们喝了一杯白酒。
他的酒龄仅比新中国成立的时间稍短一点,而且酒量一向不错,只是自己控制得比较好,适量就行。
哪怕如今腰间挂着个尿袋,他每餐还能在弟媳整俩好菜的安排下,弄上几口粮食酒润润喉。
下了餐桌的父亲在我爱人的搀扶下来到堂屋的大门口。
这里是道场,地方很开阔,以前农村没有收割机时,道场的主要作用是用来打粮食和晾晒。
如今农村条件好了,屋前的道场被水泥硬化了大半个面积,平整的地面上已经坐了有几个侄媳妇和女儿,她们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家长里短和从抖音上看到的稀奇事。
见“寿星”过来,个个忙不迭地起身让座。
父亲手指大姐,笑问:“你是相秀啊?”
众人哄笑。
“我是您的大姑娘周朝莲咧!”大姐回应。
“哦,是朝莲啊,我眼睛不太好。”
父亲怕自己尴尬,还懂得给自己“打圆场”。
“哎呀,我的爹,您不仅眼睛不太好,而且脑壳也糊涂了。”
笑嘻嘻的大姐说完将父亲轻轻按在椅子上。
在我的记忆里,大姐和母亲长得神似,这也就难怪父亲会经常把她当做母亲来叫唤了。
“开玩笑的,哈哈哈!”
说完,父亲左右晃动椅子,行为举止活脱脱像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其实,他脑瓜子清醒得很,你看他找台阶下的速度,那是一点也不比常人慢。
我从屋里端了杯热茶,当小心翼翼地递给他时,他先是呡了呡嘴唇,后又自言自语:“相秀最喜欢的就是你,她说你很会读书,将来长大了一定会吃上‘商品粮’。”
我点点头,喊了声“爹”。
他接过那杯热茶。
我突然发现他那混浊的眼神里突然闪过一丝微光。
“朝金,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记不得你妈呀?”他开始质问起我来。
“爹啊,我怎么会不记得呢。”被问到鼻子有些发酸的我眼圈开始泛红。
边上站着的三姐见状,赶紧将我拉到一边。
父亲却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旋即起身望向道场右侧的那两棵杏子树。
两棵杏子树历久弥新,有着七十多年的历史,它见证着我们几姊妹在这里成长的点点滴滴,并目睹至亲们的不幸离去。
夏天我们全家人坐在树下乘凉,一边听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一边对着浩瀚的宇宙数着星星;等秋天杏子成熟了,我们几姊妹和湾里的小伙伴们又像个“窜天猴”似的纷纷爬上树,摘下杏子解馋。
杏子树是母亲出嫁那天从外公屋旁挖了带过来,亲手栽种的。
如今遗憾的是:两棵杏树已成神,不见当年栽种人。
父亲这是在睹物思人。
我担心杯里的热茶会烫着他,因为几年前他就患上了手颤的毛病,便欲上前接过那个杯子。
“快看,你妈,她来了!”微微闪躲后的父亲抬手一指。
我不由自主地朝他手指的那个方向望去,恍惚中仿佛看到逝去四十六年的母亲正穿过薄薄的雾气,朝我们迎面走来。
她还是保持着当年的那个样子:齐耳的短发,瘦弱的身子,但走路风风火火,步伐坚强有力。
跟在母亲身后的是牵着小弟的二姐朝英,她还抱着那个出生仅仅七天便夭折的妹妹……
第一章:逃离双龙祠
一九四一年,农历辛已年七月廿一。
公鸡开始打鸣了,又大又亮的启明星高高地悬在天上,九岁的母亲终于从那个被唤作“双龙祠”的小村落逃了出来。
小小年纪的她已经被辗转卖了两次,而这次是她主动选择逃离。
对于出生的那个家,因为年幼,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仅仅知道自己是壬猴年出生,月份不详,没有名字,家里人都喊她“花儿”。
在她不到三岁时便被穷困潦倒的父母卖给了三十里开外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那家有个比她大十多岁的傻儿子。
在这个家里,她不仅被当作“下人”一样使唤,还经常挨饿,并被那个傻儿子天天追着打。
饱受四年的屈辱后,有一天下雨,住在村尾的“老赌鬼”遇到在地里干活的她,遂上前搭话,几句温暖的话语安慰后,便说要带她去街上买吃的,此时此刻,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母亲居然选择相信了。
结果在街上吃了一个大饼后,七岁的母亲却被“老赌鬼”七弯八拐地卖到了十几里开外的“双龙祠”,在这一户人家里,她还是继续做回“童养媳”。
第二户人家的儿子傻倒是不傻,但是打起人来比之前的那个傻子更狠,而且他爹简直把年仅七岁的母亲当做“牛马”在用。
每天下地前,还规定要干多少活,才有饭吃。
没完成的话,就铁定了饿肚子。
七岁的母亲力气小,人又瘦,很多时候都不能完成任务,所以挨打和挨饿已然成了家常便饭。
一年四季打地铺睡觉的她就两身漏风的破烂衣裳和一双到处是窟窿的布鞋。
夏天还好过点,除了天气热,头上容易长虱子,忍忍也就过去了。
特别是到了冬天,除了每天下地干活外,还得在周边捡狗粪回去当肥料,那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生疼。
一双手和脚在低温环境下长期劳作,时间一久便生出连成片的冻疮,整个冬季对于母亲而言就像是“炼狱”一般。
可即便都这样了,男主人对她还是“鸡蛋里挑骨头”一百个不满意。
她之所以要选择逃离,除了感受不到一点温暖和没一点盼头之外,起因却是昨天男主人安排她去庄稼地里砍草,口头下达的任务是:从早上砍到中午,必须砍完两亩地的田埂才能回来吃饭。
结果到了中午,那两亩地的田埂只是完成过半。
男主人怒了,在地里不仅对她又打又骂,还放出狠话说,养这么个废物有什么用,过两天要将母亲扔河里淹死。
母亲被揍得鼻青脸肿,逆来顺受的她这些年眼泪几乎已经流干了。
饿着肚子将两亩地的田埂砍完。
回到家里,饭肯定是没得吃,饿就饿吧,早就习惯了。
幸亏那小子出门走亲戚不在家,否则他爹在边上再怂恿两句,母亲又得披挂上阵重新被揍上一顿。
夜里想到男主人发出的“死亡威胁”,她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怎么办呢?
呆在这个家两年了,以她对那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的了解,真不是随便说说就算了的,他什么断子绝孙的事都做得出来。
况且处在当前这个乱世之中,十里八乡的死个人,跟死个畜生也没多大分别。
是继续呆在这里等着被扔进河里淹死,还是先逃出去再说?倦缩在角落里的母亲睡意全无。
事不宜迟,不能再拖。
母亲下定决心逃离这个地方,她可不想不明不白被扔进河里淹死。
得先找点干粮填饱肚子才有劲跑啊。
她溜进厨房,伸手在锅里捞了捞,什么也没有。
脚下似乎踢到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她也管不了那么多,随手拿了俩就出门开始跑。
阵阵狗叫声传来,甚至还有狗在身后穷追不舍,她没空理会这些,就这样一直跑,直到跑到一条小溪边,气喘吁吁的她才一屁股坐到地上。
借着依稀的月光,她看到手里拿的是两个红薯。
在食物面前,饥饿感顿时犹如黄河泛滥。
连洗都没来得及洗,她用嘴巴啃掉表皮后,便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完俩红薯,休息片刻,等力气恢复了些,没有任何方向感的她就这么漫无目的沿着小溪一路连走带跑。
累了她就找个地,坐下缓缓。
渴了,饿了,就喝两口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别说跑了,现在是连走都快走不动了,见前方不远处有户人家里亮着灯,母亲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敲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见门口站着个黑乎乎的人,问有什么事?
母亲刚准备开口,就因体力不支而瘫倒在地。
老婆婆乃心善之人,见对方又是个女孩子,赶紧回屋喊她那生病在床的老伴过来帮忙搭把手,俩人合力将母亲抬进屋里。
在喝了碗温水后,母亲方才缓过劲来。
老婆婆猜面前这个姑娘大概是饿成这样的,于是,掂起煤油灯,又下厨房给母亲弄了碗她俩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面疙瘩。
望着热气腾腾的面疙瘩,饥饿感爆棚的母亲毫无招架之力,一通狼吞虎咽地暴力输出后,她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遭遇告诉了两位老人。
对她所说的那户人家,老婆婆是知道一点的,男人恶名在外,生个独儿子臭名更是胜过老子。
因为担心天亮后对方会赶过来找人,老爹爹想过让母亲到时候就躲在床下,毕竟他是个久咳成疾的病人,知道其中厉害的乡邻也不敢随便靠近。
但这样也不是个长久之计,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再说,两位老人年事已高,兵荒马乱的,自己生存都是个大问题,哪里还能顾得上年少的母亲。
况且母亲也不想拖累老人,她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逃离。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两位老人将她送到门口,指着前面一条路让她一直走,并叮嘱她说:路上要是遇到当兵的或者是土匪就说自己是个孤儿,一路讨米讨过来的,等走到一个叫做“张家大山”的地方,大概也就安全了。
老人所说的“张家大山”,隶属于江陵县马山乡公所,而现在她仨所在的位置隶属于枝江县七星台乡公所。
之所以说“到了张家大山就安全了”,老人考虑的是人都跑出县域了,按理说也就不怕追赶的恶人了。
一九四零年五月上旬到六月中旬,日军通过“枣宜会战”将国民党“陪都”重庆的重要屏障宜昌再次占领。
为便于奴役占领区的军民,攫取粮食和其它战略资源,日军在占领区内通过培值大量伪军和收编地方团练等流氓组织进行必要的日常管理和镇压恐吓。
在马山乡公所一带主要是驻守在江陵县的伪军赵益之一部,而枝江和当阳一带主要以来自孙家场的悍匪郑家良一部势力最为强盛。
这两帮人马划江而治,常常因为鱼肉百姓分赃不均和抢夺地盘,而频频出手展开激战,以致边区民不聊生,血流成河。
苦不堪言的劳苦大众却又无可奈何。
母亲千恩万谢告别两位老人后,便急匆匆开始赶路。
她知道被恶人抓住的话,回去就是死路一条,远远的逃离那家人的魔爪,她才有生还的希望。
第二章:天狗带来好运
九岁的母亲虽然年纪尚小,但六年寄人篱下的痛苦经历,早已将她的心智磨砺得比同龄人要成熟。
几把灰土扑洒在脸上的她蓬头垢面那是一路走,一路问。
鞋子磨得穿在脚上只剩下个空壳,肚子里的一碗面疙瘩所产生的能量,也已经被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秋老虎”可不是闹着玩的,大中午的路上行人很是稀少。
头被晒到晕乎乎的母亲咬紧后槽牙,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支撑,那就是爬也要爬到“张家大山”。
终于赶在日头稍稍偏西的时候,她打听到翻过眼前的这片松树林,便是“张家大山”了。
目标近在咫只之遥,她长舒一口气,抬头望天,突然发现太阳形成下弦的月牙形,且周边有如同河水浑浊的颜色,一阵冷嗖嗖的凉风吹过,很快,天上那颗明晃晃的太阳就被黑暗给吞噬得一干二净。
“天狗吃月?”
母亲听过这个传说。
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讲究个“天人感应”。
发生“天狗吃月”预示着人间将有劫难,上天必降大灾。
如若情况允许,必须敲锣打鼓才能赶走“天狗”。
母亲当即降入恐慌之中,她崩溃到哇哇大哭,明明希望就在眼前,可为何上天不给自己留一条活路。
正在此片松树林打柴火的一向姓村民寻着哭声而来,当发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母亲后,遂将其拉起,并安慰她不要怕。
有人壮胆,母亲止住哭声,跟在背着一堆柴火的向姓村民身后,走小道很快穿过了那片松树林。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气放晴,所谓的“天狗”已跑得无影无踪。
母亲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她喊这位好心人叫“大伯”,并将自己的悲惨身世和盘托出。
向姓村民听罢,心里顿生怜悯。
他说:姐姐嫁给老梁家十多年,只生育一个男孩,且年纪与母亲不相上下,如果不嫌弃的话,他可以将母亲送到姐姐家里生活。
其实,之所以将母亲送那么远,主要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因为自己有五个孩子要养,二是姐姐和姐夫才生育一个孩子,经济负担不会太大,况且眼前的女孩是个苦命人。
母亲点头表示同意,这一切的一切,也由不得她了。
向姓村民将她带回家里,在喝了碗野菜糊糊后,俩人便出发了。
此行的目的地是距“张家大山”二十里开外的“应家巷”,这里属于江陵、当阳和沙洋三县的交界处。
到达“应家巷子”时,已是夜里繁星点点。
姐姐的两间土坯房建在一处高岗上,人称“和平岗”。
当地人常常拿这两间土坯房开玩笑,说它建在高处,拉个稀屎流了,拉个干屎滚了。
可姐夫不管这些,他算得上是个民间手艺人,会篾匠和木匠,闲月总是在周边几个村里帮农户打篮子、筐子,或是做农具、床啊、桌子之类的。
姐弟俩寒喧几句便进入正题,对弟弟大老远送个小姑娘过来,姐姐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有女儿了;忧的是姑娘这么大,会不会养不熟?
她问丈夫怎么办?
对方回答很干脆:要。
既然如此,留下便是了。
次日早上吃过饭,送走小舅子,男主人将母亲叫到堂屋,对于这个女孩的身世,他已大致知晓。
母亲的头发被梳得清清爽爽,衣服也是换的干净的。
堂屋外的男孩正把玩着一根长棍。
“来,相银,认识下你的妹妹。”男主人朝男孩招招手。
“爹,我明天就要参加儿童团。”男孩将长棍舞得飞起,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妹妹一时在情感上难以接受。
“哥!”母亲怯生生开口。
男孩迟疑几秒,“嗯”了一声,算是勉强回应。
如果不是他母亲拿眼瞪着,他连“嗯”都懒得“嗯”一声。
“花儿啊,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算是我舅子过继来的。以后你就叫‘梁相秀’,我叫梁从白,这是你妈,向冬梅。”说完他望向那个男孩,“你哥,梁相银。”
与过去彻底了结的母亲从此拥有了完整的名字—梁相秀。
梁从白成了我外公,当地人称“家公”;向冬梅成了我外婆,当地人称“家家”;至于那个男孩,便是我日后的姑爹。
外公祖上一直生活在当阳县孙家场“梁家楼子”,民国初年上过两月私塾,识得几个大字,后因沮漳河发大水淹没了房屋和庄稼,冲走了牲畜,便随父母和部分族人迁至二十里地外的“应家巷子”。
虽同属丘陵地带,但这里地势颇高,且有小溪流过,生存环境要好过之前的孙家场。
“爹,妈。”母亲喊完,扭头看向那个男孩,又亲热地叫了声“哥”。
后者还是不领情,他将长棍指向母亲,嘴里嘟囔着:“红樱枪专戳小鬼子的脑袋。”
“还无法无天了你,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见外公面露凶相,姑爹一个转身,便溜之大吉。
此情此景,令到母亲心里似有一股暖流淌过。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尝试过被人保护和认可,在这个清晨,尽管哥哥对她的到来表现得不太友好,但是养父母却让她在这里品尝到了家庭的温暖和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从此以后,她一改过去那种提心吊胆的状态,开始变得乐观和积极起来。
下地干活、打猪草、摘野菜、洗衣、做饭等等,她都主动和外婆抢着干,并且和哥哥的关系也日渐融洽,虽然后者调皮捣蛋,但只是在言语上吓唬过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在这里,养父母对她视如己出。
衣服和鞋子是外婆亲手做的,晚上洗过澡便可上床睡觉,上半夜太热,外婆会摇蒲扇,下半夜天凉,外婆又会给她盖件衣服。
只要锅里有口吃的,总不会少她那一碗。
不忙的时候,调皮的姑爹手提长棍,腰间别着外公用木头给他雕做的“盒子炮”,乍乍呼呼地喊上母亲,俩人一个扮演日本鬼子,一个扮演中国军人,围着两间土屋,你追我赶,好不热闹。
但好景不长,一天外公带回个坏消息,说是盘踞在孙家场的“悍匪”郑家良将匪部迁至“双宗祠”。
要知道“双宗祠”距离“应家巷子”才十几里地,脚力快点的年轻人,一个时辰左右便可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