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南关虽然荒僻,但却离鼎鼎大名的济都丞相府不远。
传闻东州丞相天姿卓绝才智过人,但为人却极为低调,且十分不喜喧哗,只有在人迹罕至之地才能安心休息,于是四年前东王卓霄钰便亲自选址在这离南门五里路的一处依山傍湖的山麓之地为丞相修建了府邸,因其地址极为隐蔽不便,还加派了兵马护卫特许丞相府留有与军队相当的侍卫队,以保证没有贼人侵扰。但实际上自从丞相落地此处以后,整个济都都为他身边的那位银弓将军所震慑,根本没有寻常贼人敢打此清净府邸的主意,再加上丞相此人平日里也甚为简朴,喜好推算占卜,光从府邸庄重却简单地陈设构造便可看出,里头除了些机要文件和古书典籍,怕也是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军队一行送至丞相府后便都继续往东面的皇城去归队,桢阳本打算留下,但却被丞相拒绝,令他必须带领队伍回朝复命。
桢阳拧了两句怎么也拧不过自家丞相,只得担忧地看了一眼那两个先行被押送进府的身影,在后者平静地目光中不情不愿地上马。
他还记得那会儿遥遥一望其中一个高大身影将守卫击飞的模样,此人断然不简单。
“丞相且小心吧,流乱之地或有异人,务必用锁链将他们锁好,交由卫兵严加看守。”桢阳拧着眉放下一句,见丞相微微点头,才转身策马追军队而去。
待他走远,身后小厮才慢慢上前俯首道:“丞相,可是要将他们锁入牢房?”
“将他们带去后堂水榭。”他半垂着目光,语气平静,“松绑上茶,好生对待。我稍后便到。”
小厮似乎有些惊诧,但仍立马恭敬道:“是。”
这边被黑布蒙上眼睛的两人已经在府邸中走了好一会儿,从城门口走到丞相府,再到被押送进门,他们只能透过布料的间隙隐约看见马车上下来的那个瘦长的身影,却连他穿的什么衣服也看不清,更遑论模样。
具璋侧着脑袋注意听着声音,只感觉穿过了两段冗长的殿室门厅,耳畔便传来一阵鸟语花香草长莺飞之声,似乎远处还有水声荡漾,湖波微涌,尘土满面的鼻尖被微风扫过,尽是草木清冽之香,这比起方才沙尘漫天人潮拥挤的城门口相较简直如置仙境宝地,使他不由得舒爽地叹息了一口气。
而当侍卫带着两人又穿过一段狭窄阴凉的幽径后,原本沉默地脚步却忽然踩在了架空的沉重木板上,发出了清晰的声音。一阵凉爽的水风迎面而来,具璋心想这诺大的府邸里竟然还容了一片内湖,难不成是水牢?这人打算将他们二人审完沉底么?
刚想着,一种极为与众不同的香味突然扑面而来,似乎来自于某种特殊罕见的植物花草,极为生动寒洌。
具璋瞪大了眼睛,感觉到那味道渐渐渗入心底,与方才府中的所有草木兰香堪称天壤之别,如同高岭之花,又像是深山之昙,令人心颤,就连在善于制香的西州从小长大的他也难以分辨出这样复杂而神秘地气息,一时心中竟然有些迷茫,原本穿行于草木之境带来的平和登时烟消云散。
他不安地转过头,手肘碰了碰身边的陈宴重:“哎,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
陈宴重没回答,但具璋确定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清楚了,他微微不耐烦地扭动着被捆绑住的手腕:“问你呢?……这味道怎么这么奇怪?好闻是好闻,怎么这么……奇怪呢,感觉就是不像这山川海河中长出来的东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花?”
回应他的仍旧是一片寂静。具璋烦躁地咬了咬嘴唇,却见没走两步路便到了地方,而身后传来几个人小跑的脚步声,那脚步踏在这木板上着实太嘈杂,具璋的身体微微一颤,但下一刻两人的手腕绳索却被轻轻松开了,与此同时覆在眼睛上的黑布也被取走。
眼前一片水光潋滟,湖光山色,具璋被晃了下眼睛,转头看见身侧的侍卫们都已经整齐离去,取而代之的是衣着严谨得体的仆人们正面色平和地端茶上点心,目光平淡仿佛看不见两人一般。
具璋不由得奇了,环视了一圈雅致清净地湖亭院落,笑了一声道:“这人是何意?不捉我们官府去拷问,反倒送进自己家,还端上茶点招待起来了。”
话落,他仍旧没得到回应,于是才想起来去看陈宴重,只见他的神色如常平寂,只是面容微微苍白,紧锁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极难看懂的情绪。
“你怎么了?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不对劲,也不说话,怎么回事?”具璋面色古怪地看着他。
“我没事。”陈宴重拂去眸中的异样,平静地也环视了一圈周围,继而朝具璋回答了那个他早就问出的问题:“你刚刚闻到的味道,是馥岩昙。”
“馥岩……昙?”具璋皱着眉毛思索了片刻,这东西在他心中确实闻所未闻:“是什么花?长在何处?你现在在这里能看见吗?”
陈宴重遥望了一眼他们的来路:“看不见。它非花非草,只长在云深雾罩的高岭断崖,是地生灵宝之一,自神殿倾塌后,便已消失多年。”
“地生灵?”具璋瞪大了眼睛,走到他面前直视着那双墨黑的双眸:“你是说,那种随神殿一同存在于传说中的上古遗灵,那诞生于神界神族中的天地灵宝?!都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具璋一口气堵在胸中,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他来回走动着,不断扫视着这个宽阔雅致的水榭,有些结巴道:“那……那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
陈宴重收回目光,看着远处浮动的湖浪:“我也想知道。”
“那味道太妙了,又香又灵……简直是惊世骇俗!我从没闻过那么好闻的香气……既是地生灵宝,那它的香味岂不是有所大用?快说说,有什么用?”具璋的目光极为急迫,激动地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馥岩昙是幻花,可以引旧事入梦。闻它的味道,你便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陈宴重看了他一眼。
“控制梦境?”具璋搓了搓下巴,皱着眉:“控制梦?……只是梦吗?感觉好像没什么用啊,何况还是自己的梦……若是能控制他人的还有趣一些,控制自己的能做什么?”
话落,他皱着脸左思右想,最终甚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啊可惜啊……”
这宝物若不是只能自娱自乐,那恐怕能算是旅途中的极大收获之一了。
陈宴重未再接话,寂静的水榭四周只有清淡的风声和柳木摇曳。
这时耳边却突然响起缓慢而有节奏地脚步声,他转过目光,看见远处的木廊尽头正走来一个青衣锦袍的瘦长身影。
具璋这次清晰地感觉到了身边人陡然握紧的手指。他犹疑地望了一眼陈宴重的神色,忍不住打量起那人——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面色白皙,五官清雅,但眉眼中的沉稳却十分老成,规整束起的黑发上戴着一顶玉冠帽,那双浅色的眼瞳正镇静地看着二人。
他走的平缓却不慢,只片刻间便穿过了长长的水廊,方才那些放完茶点的仆人们早已远远退下,此时的水榭台上只有三人沉默而生疏地站立着。
但具璋总觉得有一股怪异的感觉萦绕在其中。
“二位,久等了。”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具璋却被晃了晃神,面前的人容貌温润,声音也十分好听,如清风明月般地气质,可唯独那双眼睛也如陈宴重一般猜看不透,这样的人他实在谈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能说是喜欢,不由得提起了警惕。
“阁下远自西州而来,路上想必十分艰辛。我这里不会有任何危险,请坐下喝杯茶吧。”齐奉看了一眼具璋将猜疑二字表露的十分明显的五官,淡笑道。
具璋心中一顿,瞪大了眼睛:“西州?……”他惶恐地看了一眼陈宴重,扣着脑袋笑道:“大人说什么呢……我哪里是什么西州来的,我是来自屏……”
“郡”字还未说出口,一枚玉佩便被轻轻放在了桌案上,发出轻轻的脆响。
齐奉已然在前方茶点齐全的石桌前坐下,道:“云燕双环赤珠佩,如此珍贵之物,应当物归原主。在下曾在多年前去过西州皇城,彼时只得见过昭赫大王与赤迩王后,以及大皇子和公主殿下,不知……阁下是哪位殿下?”
具璋的嘴唇僵住了。
他竟认得出西州玉佩!
自听闻东州的大部分皇亲官宦都被卓霄钰请出皇城以后,具璋便更加笃信济都内不会轻易再有人认得这只会在两国皇亲贵圈中传递辨认的信物,可这人不仅如此熟悉皇族玉佩,还能流利无误地道出西州的王亲,让他一度产生了自己正站在皇城大殿上接受盘查的错觉——此人绝非寻常官宦!
况且他言语巧妙,三言两语间便能顺理成章地推问具璋自认身份,可见其阅历城府,具璋喉间一哽,竟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出来。
齐奉见他神色微僵,便将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殿下请收好。”
在这样落魄的境地下竟还能听见人尊称自己的身份,具璋忍不住心中一酸。
他看了一眼面色平和毫无波澜的齐奉,知晓此事在那人心中已是板上钉钉,只得收起了方才的姿态,接过玉佩道:“既然如此,便多谢大人城门相助了。大人真是好记性,不过西州皇族皇子众多,我也只不过是其中最浪荡无闻的一个,也已多年未曾见过王亲。”
齐奉露出了然的目光,淡笑一声,伸手请坐:“殿下游离四方,令人倾佩。若殿下并不打算参观济都皇城官府,在下也不会强加干涉。”
具璋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对这人的话半信半疑,但想着反正皇子身份已然被此人掌握,眼下再客气也没用了,干脆上前撩开衣摆坐下,转头看见陈宴重还在一旁站着,眨了眨眼睛便也要让他过来,但齐奉却已经先他一步开口:“这位……公子,也请过来坐下吧。”
齐奉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具璋听出了那话里与方才相比极为不自然的短暂停顿,望了稳如泰山的陈宴重一眼,转念想到这人怕是并不打算和他周旋,况且对面那人心思细腻极为聪明,身份之暴露一个便算了,要是接下来两句都给和盘托出岂非太过不妙,便摆摆手朝齐奉道:“不用,他是我的侍卫,路上为了便于行走才打扮作这副模样,我们细聊便是,不必管他。”
齐奉终于将目光收回来:“殿下做主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