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殿下殿下地叫,我有名有姓,大人就叫我……九桑吧。”
话落,两道目光都向他身上投过来,齐奉有些无奈地笑问:“九桑?”
“是。”具璋喝了一口茶,平淡的目光中划过一丝狡黠。这才是他西州真正的贴身侍卫的名字,借来一用罢了,反正这东州谁能认识他的侍卫?只是他看着齐奉的神色,也暗自划过了一丝心虚。
但幸好齐奉并未再对这个名字过多关注,真不知道也好,故意放任也罢,他似乎都无意与对具璋的关注,起码到现在,这个人身上一点目的也看不出来。
湖波微风吹拂下,日已西斜,齐奉望了一眼远处深陷霞光的山峦,目光落到已经近乎酒足饭饱的具璋身上,道:“若九桑殿下不嫌弃,可以在我府上将住几日。”
“啊……不必麻烦。我们此次进城还有事在身,大人只用当没见我俩就行了。”具璋笑着摆摆手。
“但毕竟此处是在济都,东州主城。在下不得不问,九桑殿下此行不走正关却走南关,选择狭小之地混入,如此低调行事,是为何而来?”
具璋面色微红,转开目光不与那双浅色的眼睛对视,擦了擦嘴:“这个啊……我嘛,天性爱玩,本来此番离开西州也只为游历四海见见世面,可惜谁知一路战火流离,贼人遍野,身上带出来的银两都被偷光了,除了这个贴身的玉佩,什么车马侍从都一个不剩,侍卫也几乎被杀的干干净净……”说着说着,具璋忽而有了底气,这可不就是他的亲身经历么?他越说越起劲,眼底都委屈地开始冒水光,看地齐奉平静的容颜上竟划过了一分复杂:“……谁知道中原如此凋敝混乱!我只想还有个朋友在东州,最后来济都去见上一面补充点银钱细软便走的,可我孑然一身,还差点死在城门外,就这样一身打扮,无论如何城关都不会放我进去,我也是听闻南关多流民,想着此番总能进城,这才铤而走险……”
小半个时辰过去,这些喋喋不休地哀怨才勉强吐干净,具璋仰着头沉沉地叹出一口气,临了还不忘恭维了一嘴面前的齐奉:“还未感谢大人相救与款待,此番我潦草无依,无法答谢,若是今后有缘相见,我必定重重报答。”
“举手之劳而已,殿下不必客气。”齐奉倒也未曾惊动,只是礼貌地颔首。
具璋微微扬眉,面前这个人看起来谦逊至极面面俱到,但心性却极为稳重严密,并不因为具璋的大肆宣扬便受宠若惊,也没有因为他看起来丑陋潦草而居高轻视,两句聊下去,若他不是东州的人,具璋觉得自己都快欣赏他了。
“还未问过,大人如今在东州是何高职?”具璋抓住时机,终于问上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齐奉垂眸,端起茶杯轻抿:“殿下高抬了。在下如今,暂任东州丞相。”
具璋握着茶杯的手狠狠一颤,脸上颜色瞬间尽失。
丞相?!
他竟是东州丞相?!
传闻中卓霄钰的左膀右臂,冷血利刃……丞相齐奉!
一股后怕袭来,他僵硬地陪笑了两声,微微转过身,求助似的看了一眼陈宴重,却见那人沉默地站在一旁,一双墨眸如今漆黑一片,看不清神色。
可以这么说,卓霄钰手下若真如传说中有三员大将,那才华举世震惊名动十川的齐奉必定首当其冲,年岁不满三十,却是以才智闻名天下,是他辅佐卓霄钰平定宫变,荡平北州,又整顿东州铁骑,血洗南州大军,名震中原。就在方才的难民队伍源头的屏郡,那场声名远扬的石野之战,也是此人当任军师,与南州边境打胜了一场一郡换三城的恐怖战役,传闻他谋略惊人,极具胆色,于战场中翻手之间便是一城覆灭。可以说,若没有此人相助,卓霄钰光凭自己要坐上现在令九州闻风丧胆的位置,还遥遥无期。
“原来……竟是,丞相大人。”具璋尽力如常回应,但脸上终究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怪异表情。
倒是齐奉并未在意具璋的任何反应,他神色和煦如常,只是目光仍旧时不时地落在他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无论有没有具璋的对比,那人都安静地可怕,仅仅是站在那一处,即便这方的交谈已经起承转合过了好几番,他仍旧长眸半合,静如止水。
“天色已晚,还请九桑殿下不嫌弃,在鄙处先歇下。我不会阻拦殿下离去,但若是在夜深人静时送走殿下,恐让人非议,也不太合礼数。”他转头看着具璋,语气温和,但此番多少多了几分不容拒绝。
具璋此时脑子里除了震颤也再没有别的东西,眼看对面三言两句便合情合理地堵上了自己的离去之路,只能挂上笑容回应道:“既然丞相如此热情,那我也不好辜负……那便有劳了。”
留下就留下吧,总比让齐奉觉得自己是个细作的好,那便要去东州大牢里过夜了。反正只要死缠烂打跟陈宴重一个屋,也不怕出什么意外,至于别的,待真正夜深人静之时再说吧。
他喘出一口气,微微放松了身形,而此时一直守在水廊尽头的四个仆人却如同收到感召似的沉默着走进来,穿着统一的柑色布衣,面色平淡,让具璋很难分清楚谁是谁。
远处错落的山峰已成暮蓝,云雾渐渐升腾,映照在湖面又是一番清冷之景,齐奉站起身朝具璋道:“他们会带领殿下到住处。”
仆人们应声弯腰,伸出手朝外作邀请状。具璋愁眉苦脸地起身,临走时还塞了一口点心,陈宴重跟在他后面,临走时却被齐奉叫住。
齐奉的声音仍旧平淡,只是相较于方才,多了几分试探和犹豫:“公子留步。不知为何……我见你,有几分像我的一位故人。”
一行人停住脚步。
具璋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陈宴重平静的双眸已然转过去,只能看见他黑色的清冷背影,那张马夫的脸消失以后,具璋终于再度直观地感受到了往日陈宴重这具身体带来的强大的安全感,使他暂时按下了心中的不安。
“在下无名小卒,不曾见过丞相。”陈宴重的声音一贯低沉,他半合着眼睛,并未与齐奉对视。
“是吗?……”齐奉的笑意有些生硬,“敢问公子,是何处人氏?”
“故乡被焚,消失在战火中,此后再无来处。”
具璋疑惑地看着齐奉微微僵硬的面色,但他很快恢复如常,一双浅色的眼睛讳莫如深地看向面前面目平凡又粗糙的马夫:“……实是惋惜。是我唐突了,不想勾起公子难处,还望见谅。”
“不敢。”
正当具璋以为这有些莫名怪异地聊天已然结束之时,陈宴重却抬起目光看向齐奉:“不知丞相口中的那位故人,和在下,有多像?”
深沉如夜的黑眸带着令人看不懂的情绪,如永不消逝的梦境,足够吞噬一切伪装与自持。
齐奉掌中猛然握紧,那双眼睛传来的感觉太过熟稔,他呼吸一滞,脚下登时有些不稳。片刻后他才转开目光,按住心头的异样,轻笑道:“其实,也不是很像。……只是恍惚看见了一个影子而已。我那位故人生地好看,五官俊美,眉目冷清,不说话的时候,就如同这暮色中的孤峰。”他眺望着远处暗淡与浓雾中寂静的山峦,“但我也与他阔别许久,已是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话落,他微微深吸了一口气,从陈宴重的方向,只能看见他起伏了片刻的肩头。
“打扰了。本不该有此一问。请随殿下一道去吧。”他低声道,似乎有些脱力。
“告退。”陈宴重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仆人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引路,具璋也在满目疑惑中再度前行,他转过头想问陈宴重什么,却在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后闭了嘴。
诺大的水榭逐渐被浓重的暮色侵蚀覆盖,只有齐奉一个人还站在远处,瘦长的青衣白袍逐渐隐入黑暗中,身后的仆人上前准备点灯,被他伸手挥退了下去。
“若半夜发现什么动静,不必管它。随他们去。”他平静吩咐,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极为罕见的喑哑。
仆人点头接令,又道:“丞相,是否需要通知城中银探们暗中监察?”
“不必。不要引起银探的动静。”
“是。”
齐奉目光下落,注视着面前在山风中泛起涟漪的一圈圈深蓝色湖波。
仆人轻轻告退,寂静的长廊中细碎的脚步声尤为明显,但正当他要彻底离开湖亭水榭之时,身后齐奉的声音又再度传来,仆人瞪大了眼睛,连忙小步跑回去,瑟瑟着再度询问:“丞相……您刚刚说什么?”
齐奉看也没看他,继续看着湖面道:“府中派两个人去盯着他们。知道下落即可,切勿打草惊蛇。”
“是。”仆人倒退着离开,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心想自家丞相从未有这样朝令夕改登时转变心意的时候。
但他也不敢私自猜想,回头的时候发现又有侍女打算来点灯,摆手将她赶了回去,走的时候回望了一眼,暮色中齐奉的身影仍旧维持原样站立着,只有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动了,淡淡地在身后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