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以芥成一贯的冷静谨慎,在见到夏满的面貌时,第一反应应该是幻术或者起尸。只是就像当初琅琊台附近的小渔村一般,所有人在见到亲人的起尸以后都不假思索地跟随离开了村庄。或许在见到已故至亲的面容时,尽管心里知道再不可能,也没有人能保持理性思考吧。
月君白回来时,芥成还在怔怔地望着那块纱布发呆。
“芥道友,可是恢复如初了?”
“嗯……”芥成心不在焉地答道。
“怎么了?”月君白显然看出了芥成的不在状态,“月某方才赶来时,见到龙太子一行离去,他们可是为难你了?”
“并没有,只是我,忽然很想夏满……我总觉得我好像昨天见到了她一样……她说她实在太想我了,所以就回来看看……”芥成回头怔怔地看着月君白,眼圈红红的。
月君白是仙宫之中为数不多的见过夏满的人,自然是知道芥成与夏满的伉俪情深,夏满过世还没有多久,芥成会有这般表现也不奇怪。她想了想,拍了拍芥成的肩膀,道:“那,你想不想,再见一次夏姑娘?”
“你有办法?”芥成双目有神。
“月某自然没有办法,但是李圣人有办法。不知芥道友可曾听闻过白乐天的《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这简直就是我……”芥成掩面。
“没错。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白乐天犹念元微之,岁月沉疴,黄泉渺茫,便在李圣人离去之前,于太白仙宫的第一层留下了一处鬼斧神工的遗迹——泥骨泉。据说此泉的泉眼幽深可通冥界,若逝者仍未过奈何桥,便有望借泥骨泉的泉眼一窥。越是思念,则越有机会窥见。”
“这泥骨泉何在!”
“巧了,这泥骨泉就在泽国,并且就在我们前往寻找净尘级功法的路上。”
“那还等什么,月道友这便带路吧!”芥成朝着月君白深施一礼。
“正有此意。”
于是月君白带着芥成继续一路隐蔽气息朝着泽国的东北方向遁去。越靠近东边,山地和森林越少,时能见到一块又一块大泽,通过纵横的水道交织在一起,在晴空下映着蓝蓝的光。湖上常有一道道的林荫堤岸,河上跨着的是汉白玉拱桥,沿岸是错落的徽派马头墙,倒与宋国的江南景致无二。
宣武十二年十二月初六,芥成和月君白来到了泥骨泉。这是一个与泽国风格格格不入的地方——一片绵亘数十里的丘陵,漫山遍野开着红色无义草,团簇蜷曲的赤色花瓣在寂静的风里摇曳,吟唱着彼岸的歌谣。芥成和月君白在一处山谷落下,四面的山脊上无义草摇曳着红色的海,山谷中心是一汪清澈的泉水,由于四周过于安静,连泉眼的汩汩声也显得有几分阴森。
“这便是白乐天以赋神伟力创造的泥骨泉。芥道友,你只需看着泉眼,一边思念夏姑娘即可,若是夏姑娘泉下有知,你们定能相见。”月君白站在水岸上,她的身侧立着一块石碑,椎心泣血地刻着“泥骨泉”三个大字。
“多谢月道友。”芥成踩着浅浅的泉水向泉眼走去。
月君白抬头眺望四周妖艳的赤色花海,道:“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芥道友,泥骨泉虽好,但夏姑娘终究已是彼岸之人,却也不要太过沉溺其中了。”
芥成没有回头:“可是义山也曾说过,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月君白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飞离了此地,半空飘来渺远的传音:“芥道友,一日后山谷外见。”
看了一眼月君白离去的背影,芥成在泥骨泉的泉眼外跪坐了下来。泉眼幽深不知通向何处,在漫山遍野无义草吟唱的异界歌谣中,芥成望着那清澈的涌泉,闭上了双眼。随着眼泪落下,无数回忆涌上心头。他又看到了十五岁的自己在坐凤坡捧着夏满的来信春心荡漾,又看到了两人一瘸一拐地走出大山,在京都相互扶持,在藕花深处结为道侣,屡次死里逃生后,又回到上莲真人洞府十年举案齐眉。他还看到自己侥幸与夏满在吴山的绿竹小筑还有临安的大街小巷度过的几日浮世清欢,还看到夏满怎样风尘仆仆地在衮州的山林里出现在自己眼前,又怎样草率地离自己而去。甚至,他连自己如何捧着夏满的遗体重走当年出山的路,都还历历在目。
芥成睁开了婆娑的泪眼,望向了泥骨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