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玩呐。”雷姨摇摇头，却没有说下去。

“你是一向爱玩的人，宅在家里是很难受的。”胥莉娜以为雷姨还没有适应在家蛰居，表示理解地说。

“哪还有心思去想玩啊。”雷姨轻轻地咬着耳朵告诉胥莉娜，自己家里的葡萄酒生意砸在手里了。

梅姨黯然神伤，告诉说，原来指望在今年春节葡萄酒能大赚一笔钱的。所以，雷先生联系好了下家，并且在朋友之间进行短期融资，许以到期大扣率的回报，还从银行也贷了款。供货到栈，货款付讫。就等着分发下家了。

“过年期间，酒水的生意好，一定可以赚不少的钱。”当时，雷先生心里想。

雷姨说：人算不如天算。今年一月中旬，就传着说有疫情，还是比2003年的SARS更厉害，商家都纷纷终止了进货。疫情越来越厉害了，武汉还封城了。就这样货就烂在手里了。现在，就是以成本价出售，也少有人问津。因为那些下家，都不看好餐饮业能够在短期内复苏，都不想压货在手里。现在融资、贷款都需要归还，雷先生正在商量以房还贷。

“你们不是做了许多年的生意了，朋友之间通融一下不行吗？”胥莉娜问。

“你呀，一定是没做过生意。要知道，做生意是不谈感情的，只有永远的利益。商场上是尔虞我诈，口蜜腹剑，真心帮助的一个没有，落井下石的有一大帮。往往都是趁你病的时机，反而要你命。那些酒肉朋友却趁机狠狠压价，好好的葡萄酒、房子都三文不值两文地抵了账。我们多年来积攒的老本全都要倒出去了。这以后养老怎么办呀？”

“等形势好转了，你们可以东山再起呀！”

“积累几十年，一朝落深渊。还要东山再起？谈何容易啊！”雷姨悲伤地摇摇头。

胥莉娜沉默了，她确实不懂生意场里的诡谲。

忽然，雷姨问：“这条库瓦兹犬，我养了好多年了，它很温顺的。你要吗？我想把它送掉。不要钱，连它的笼子、玩具，一起送。”

“不不不。”胥莉娜连忙说：“之前，我的两条萨摩耶狗狗，也是送给人家的。这么长时间了，现在也已经不再想养狗了。”没有了萨摩耶以来，她逐渐地觉得人和宠物到底不属于同类，你把宠物视为家人，跟带孩子一样费精劳神的辛苦，却终究无法得到情感上的抚慰。一样的花钱、花精力，为什么不养一个孩子呀！

“嗨，是呀，养狗的花费，实在太大了。你替我问问看，若是有人想要，我白送给她。”雷姨沮丧地说：“我不希望看到它跟着我受苦，跟它要找一个好人家。”要是在以前，掏养狗的这一点花费，她是想也不会想的。

“嗯。”胥莉娜答应说：“我听着，如果有人家想要收养的，给你们牵个线。”

“我们以后的事情不敢去想。”雷姨十分凄凉地说：“想想他的叔爷爷，那会儿躺在养老院里，我们还会去看望他。我们今后谁来看望啊？”

呆坐了好一会儿，突然雷姨嘴里念道：

《黑鹅煽翅坠苦涯》

“没儿没女冷清家，无牵无挂虚幻花。预案百密却一疏，黑鹅煽翅坠苦涯。”

雷姨没有解释，是不雷先生说的话，就起身颤颤巍巍地牵着那条库瓦兹犬离开了。

望着雷姨的背影，胥莉娜想，是呀，老雷夫妻，对于他们的叔爷爷来说，不就是起到了子女后代的作用了吗？

胥莉娜挽着爸爸回到家里。爸爸说：那位梅姨把一种可能性，想得太过完美，一旦幻想破灭，就会陷入绝望。“我们航海，已经有最先进的GPS卫星定位了，为什么还保留有天文定位、船用六分仪、无线电定位等多种设备呢？就是为了在被关闭GPS卫星定位之后，不会像‘银河号’那样，无奈地在海上打转。”

“嗯，据说在战争的关键时刻，有一个国家被修改了GPS，导弹都打偏了，结果遭至惨败灭国。”胥莉娜的头脑里有这个印象。

“中国的古话‘养儿防老’是非常智慧的。是‘防’，而不是‘靠’，是为了防不时之需。”爸爸说：“现在的社会里，很少有完全靠儿女养老的。我们有你这个女儿在身边，也非常孝顺，但是你们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工作。你说你能一直陪伴在我们身边吗？”

胥莉娜笑了。

爸爸看看女儿，说：“对于老年人来说，后辈主要是生活中的帮衬、精神上的寄托。说到底，养儿育女，是桥上建一道护栏，船上置一套六分仪，有备无患。”

妈妈在看电视，看见父女两个人回家了，就站起来说：“老头子，你歇歇，今天，我来烧晚饭。”

“妈，我来烧吧！”胥莉娜忙说。

“你还是陪你爸爸说说话吧。”妈妈说：“等你们安定下来，哪一天，你们两个来显显本事，烧一桌菜给我们尝尝。”

可能是意犹未尽，爸爸说着，又说到刚才的话题上了：“我们一直希望看到自己的子女有自己的下一代。但是，决定权是在你们两个人的手里。我们不能替代你们做决定。”他喝口茶，放下杯子，继续说：“现在还是这样，我们希望你们不要离婚。不过，关键是要你们在孩子的问题上，能不能取得一致。”

胥莉娜没有说话。

“嗨，人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取舍，却很难确保一定能得到满意的结果。”爸爸叹息着说：“做取舍到时候，就必须要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

花花公子的公司有麻烦了。他公司生产的口罩被判为假冒伪劣产品。这种发国难财的行为是对人民的犯罪。

口罩的种类是很多的，最普通的是一般防尘口罩、防寒口罩，一般人都不太区分，不知道还有医用口罩，防雾霾口罩等等。并且还可以进一步细分，比如，防新冠病毒的就有一般医用口罩、N95口罩。至于形状，那就更加是五花八门了。不同功能的口罩制作原材料、工序，式样，一般也是不相同的。比如：一般防尘口罩的材料就有防尘棉，而N95口罩就需要一种叫做熔喷布的材料。

也不知道花花公子是不是具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或者公司里是不是有这方面的专门技术力量。反正，花花公子可不管这些，看见当前防控新冠疫情严峻，口罩是最重要的医用物资。加上国外新冠疫情的全面爆发，一时间，口罩更是十分紧缺，简直成了大热门，价钱涨到十几倍。更听说国外还发生关于口罩的国际扯皮纠纷。于是，他便激情无限，恨不得一下子就把钱都赚进自己的腰包。

他展现了企业家的无畏魄力，迅捷拍板，改行生产口罩。最短的时间里贱卖了公司里所有生产机器设备，并高价购进紧俏的口罩生产全套设备。按照道听途说的要求装修产房，开足马力，加紧生产。终于，在最短的时间里就生产出第一批口罩。他马上就去寻找市场，进行推销。可是因为还没有拿到有关部门的销售许可证，所以无法通过官方渠道分销。

时间紧迫，等一天、等一小时，哪怕等一分钟，就都是经济损失。必须赶紧行动。那天，花花公子是再一次去某个上海医用物资集散点。也就在那里撞见了楼广丽，她正肩负着采访有关口罩新闻的任务。他们呢，是曾经相处过一年多的老熟人了。

他们两个旧友重逢，一见如故，遂同心协力，激情推销，终于完成了公司生产的第一批口罩的销售生意，价格很快就谈妥了，而且还签订了后续的购销合同。

花花公子顿时企业家的雄心勃发。大方地、豪爽地在楼广丽的香闺里，许下了大比例的回扣。

花花公子得意地对楼广丽说：“现在到处都在说：做自己。我这就是自己。等我赚到一个小目标，哎嗨——那就是我最好的自己了。”还说：“那时候，我和你就公开地结婚，还要举办盛大的婚礼。”

楼广丽提醒说：“你不要得意，你应该赶快把许可证办下来。”

“你不用耽心。”花花公子兴奋地说：“谁赚到钱，谁就是王道。现在钱已经在我的口袋里了，怎么，还会吐出去啊？”

俗话说，一个人横什么就偏偏叫你横不起来。国家的监管力度太强了。有关部门很快就认定，花花公子的公司所生产的口罩，只能作为一般的工业生产防尘用，不能标定为医学用口罩，必须立即整改。“这怎么整改呀？下了血本，却就按照工业生产防尘口罩去卖，成本都不够耶！每卖一个，就亏一个的钱呀！”花花公子是伤透脑筋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了防新冠病毒的口罩，都是需要用到熔喷布的。以前也不是没有听人说，只是他没有当一回事。熔喷布和一般纱布能有多大的区别？不会就像新闻纸和书写纸，一样都是能写字的。可是，在当下知道了也没有用，要搞到这种熔喷布，很可能比买彩票中五百万还难。

情急之中，他有一种侥幸，自己的口罩是销往外地的。外地的监管应该不会像上海这样不讲情面吧！偏偏公安局来人了。花花公子一看那架势，就瘫坐在老板椅子上了。

销往外地的口罩，被当做正宗的防新冠病毒口罩，高价出售，被当地卫生部门查获。这样追踪源头来，才查到了上海，查到花花公子的头上了。涉嫌假冒伪劣，危害人民身体健康，破坏当前的抗疫工作。这个事情可不小啊，公安局决定要立案侦查。

上海解放初期，有过一个破坏抗美援朝的药商王康年。花花公子现在才听说了那个姓王的案例。他不敢想下去，自己的是不是一样性质的罪行啊！这样花花公子的发财梦一下子就破碎了。就像童话里，做蛋孵鸡，鸡又生蛋，再孵鸡……发财致富美梦的人，不小心把鸡蛋给打烂了。

公司需要停业整顿。这样，设备的借款、原料的货款、工人的工资……样样都需要他掏钱出去填窟窿。

花花公子想尽了办法，当然没有忘记打楼广丽的主意。实在没有办法，楼广丽只好自认倒霉，把吃进去的回扣，全部给吐了出来。然后，就把花花公子拉黑了。

花花公子也没有忘记找嗲妹妹，希望看在十几年夫妻的情分上，把离婚时分给的一笔钱款，暂时借给他。“我们现在还有情分吗？”嗲妹妹问。已经非亲非故的了，把自己的保命钱借出去，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吗？于是，她拉黑了花花公子。

嗲妹妹打电话给胥莉娜，说了这件事。最后，她说：“花花公子要你们的电话，我一个电话也没有给。”

两个人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不说说话呢。

这天的晚上，胥莉娜就把花花公子生产口罩的事情告诉了周赟，说：“嗲妹妹了解他这个人。以前，他总是口口声声要当老大。近几年，市面流行的时髦话不离口了，他说要做最最好的自己。这次改行做口罩，他以为是树立自己最好形象的机会。”她喝了口水，才说：“可是，他却没有守法的观念，结果是咎由自取。”

“想发展自己，做最好的自己，不能没有法制观念。归根到底，是先要讲三观正确。三观都不正，还要说做最好，就是在歪路上狂奔，越走越远。”周赟在和胥莉娜谈恋爱、结婚的时候，因为胥莉娜和嗲妹妹是闺蜜的关系，他和花花公子也见过几次面，对那种张狂的习气十分感冒，因此，两个人从没有单独交往过。

胥莉娜又对周赟讲了雷姨家红酒生意破产的事情。

“这场疫情，改变了不少人对人生、对亲情的看法。”胥莉娜很为自己的朋友雷姨难过：“现在，雷姨就感觉到了孤独无援的痛苦。连安慰的话也只有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不痛不痒地送给她，却无法到达她的心灵深处。嗨——再硬气的人也少不了亲情的抚慰啊！”

“最近，我也注意到一些社会现象，多少都和高估自己的能耐、过度的自信，在道听途说的信息基础上，错误的分析决策有些关系。”周赟说：“这场疫情，改变了不少人的经济状况。有的人盲目融资扩张，突然遭遇疫情，预期不能如愿，返本付息压力山大，企业面临倒闭风险。有的人财大气粗，送子女读国际学校的，或去国外留学，也面临着断供、子女学习中止的尴尬。有的人听信宣传，相信国外的愉快教育，让孩子去国外轻轻松松地成为高端人才，结果孩子却成了回不来的纽约人。更有的人心存异想，听信不良中介的宣传，以为国外都是天堂，不管不顾地卖掉了国内所有房产，移民去了国外，结果并不能适应，想回又回不来，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周赟敲了一下键盘，打印机拉出一张A4纸。递给胥莉娜，说：“这是我在一篇稿子里面，写的一首诗，你看看。”

胥莉娜接在手里，默念道：

《随感》

“上方谷误诸葛亮，马奇诺羞法兰西。人算哪如天算妙，慎之又慎防万一。”

周赟说：“人是不可能完全主宰自己命运的，也就不要过于自信自己的计划安排。雷姨他们倾其所有地一搏，失败就在所难免了。”

“你这里的‘马奇诺’，我可能是知道的。二战初期，法国斥巨资构筑了马奇诺防线，然而德军却绕道攻陷了法国。”胥莉娜说：“但是‘上方谷’是指什么啊？”

“这是说诸葛亮在上方谷设计火烧曹军，司马懿十分绝望，正要拔剑自刎，却突然天降大雨，司马懿因此得救。”周赟说。

“噢。”胥莉娜说：“是诸葛亮与司马懿的故事。”

周赟说：“不少人可以对国外如数家珍，对自己老祖宗的却知之甚少。”

胥莉娜赧然一笑。

“当然，人是难免百密一疏的。比如，苻坚惨败淝水，曹操船毁赤壁，也都是这方面的例子。”周赟说：“当然，我们不能因为怕失败，就不做事情。而是应该了解掌握多方面的信息，集思广益，多想几步，留有预案，慎重决策，使得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失误的危险性更小一些。”

“嗯。”胥莉娜说。

“以前，我们年轻，见识太浅，容易冲动，把不少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往往就贸然行事了。嗨——现在，我们都已经人过中年，应该‘慎之又慎防万一’了！”

周赟的一声叹息，在胥莉娜的心里泛起了层层涟漪：什么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应该就是那件事情吧。必须承认，我也是想得太简单了。好吧，这几天，一定要拉着他去法院，绝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