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书道，有人来寺拜求法事。若水因佛事繁忙，难以脱身。故遣春之隆携秋原，二人前去。众僧送至山下方回，两和尚溪边得见来人，上前见礼。你看他怎生装扮，甚么模样？身穿偏襟白花直缀，腰系珂玉浅粉腰带。挽冠束发过肩轻摆，足下一双布靴深黑。剑眉星目容颜俏，面无表情半带笑。唯前潘安可比拟，今世天下难找谁！

两和尚见礼，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尊姓？”来人道：“免尊。鄙姓陈，名唤雪生。”问道：“二位师傅，怎生尊号？”春之隆道：“陈施主客气。小僧法号兮姿。来旁乃是师弟，唤作秋原。”陈雪生道：“师傅可知此去何事？”春之隆道：“摆布的急，倒真个不曾知晓。不知是喜事，是丧事？”陈雪生道：“是家伯亡故。”春之隆道：“阿弥陀佛，陈施主节哀。”陈雪生道：“家伯膝下无子，由我代孝发丧。求来的急，只因路途遥远，怕误下葬。此番归合自然，乃是喜丧，师傅无需这般样沉重。”

相说两句，三人上马赶路。直见那日落西山，月上枝梢。看那；日沉西海霞光散，月显露头有影踪。三行飞雁向南去，两侧松柏仍见青。三人勒马而停，陈雪生道：“眼见天晚，赶路不便。先寻处休息，明早再行。”春之隆道：“全凭陈施主吩咐。只一路来此不见人烟，怕要露天而眠了。”陈雪生道：“无妨，无妨。我非是那娇生惯养之人，来时也如这般。”

三人缓缓骑行，左顾右盼。秋原挤眉弄眼，心中难耐好奇。问道：“陈施主尊名雪生，莫非雪天而生么？”春之隆惊颜变色，斥道：“秋原，那问这无礼的话！”秋原虽平日与之嬉闹，心中却十分尊敬春之隆。如今遭了喝声，才觉自家说错了话。忙道：“小僧口直心快，陈施主勿怪。”陈雪生连连摆手，笑道：“师傅莫严声师弟哩。秋原师傅性格直率，我心为喜，不怪。”又道：“说来确如此故。因雪天下生，家父指景为名，起了‘雪生’二字。”两和尚点点头，说说笑笑复又前行。

夜幕垂低，四下已不见光亮。三人翻身下马，手牵慢走。春之隆道：“陈施主留心，莫踩了坑洼口。”不远忽见亮光，秋原踮脚凝神观望。喜道：“师兄、陈施主，有去处了！”春之隆道：“那有去处？”秋原手指亮光之处，道：“那有村落不是？”两人定睛细看，瞧那；星星点点百家亮，重重叠叠房多存。顺风有传喧嚣事，眼见都是欢喜人。春之隆喜道：“秋原好眼力，确是处村落！”陈雪生眉头不展，疑道：“这处村落半山，来前怎不见他？”

秋原笑道：“想是陈施主日间过得快，不及留看。”此话不无道理，陈雪生点头作应。三人牵马来在村口。门前有处瞭望台，台上火盆高燃篝火。在旁坐位老人，四处张望不停。秋原来在台下，仰头叫道：“老人家，贫僧有礼了！”老头不曾听见，仍自看顾。秋原又喊了两遍，那老头方才手扶栏杆朝下观望。见是三人三马，高声问道：“你等何人，那方来的？”

秋原双手合十，躬身又拜一礼。说道：“阿弥陀佛。我等是从弘春山怀化寺而来，欲往西方陈家庄而去。路过贵宝地见天色已晚，想告借一宿，明早即行！”老头眼不济事，忙爬下塔来。近前瞧了瞧，果是两个和尚。道：“好说，好说。几位随我来罢！”三人喜出望外，说道：“多谢老施主！”这下却好，无需露天而眠了。

随这老者多走了几步，来在处茅草屋前。老头道：“这间房久无人住，你等就在此下榻罢。”说话，领三人进了门。这房中；窗明几净无尘染，梁柱光滑蚁难爬。秋夜御风无寒意，进门受暖更心欢。老头道：“这床好够四五人睡，枕头被褥俱全。只这处清贫，几位莫嫌。”春之隆道：“老施主说那里话来？有此住处，以戴大恩，怎敢嫌弃？”老头笑道：“天色不早，几位早歇。”说罢，背手出门而去。三人千恩万谢送走了老者后，转去铺床。这床是个通铺，横睡三五人不挤。几人铺好床，秋原解下包袱仰躺睡去。奔波赶路早已困乏，春之隆、陈雪生，二人也齐齐睡下。

睡不知几时，春之隆耳听些窸窸窣窣之声。起身寻声看处，是秋原梦呓。见他四仰八叉睡姿不禁好笑。转看窗外乌云遮月，不知是何时辰。春之隆复躺下闭眼，还未睡去，又听门外传声。春之隆小心下床，轻身慢步来在门前。趴门缝朝外观瞧，只见那；村中团聚人烟多，烧柴架锅怪习说。男女老少皆在意，欢天喜地都乐祭。篝火升焰百十丈，手舞足蹈四下撞。丈二和尚难摸头，满心雾水春之隆。挑眼望天，约莫三更时分。这处人家半夜不睡，欢聚笙歌，是何习俗？春之隆念道：“真好是‘十里不同天，别是一乡风。’！”

忽听身后有动，忙回头观瞧。只见秋原直愣愣坐起身来，吓春之隆个趔趄。仔细瞧瞧，竟还是睡着的。他又犯了夜游的癔症，不知梦去那方？忽又闻阵香，春之隆腹中饥饿。秋原猛睁双眼，真是个犬鼻灵！秋原迷蒙下床，见春之隆立身门前。问道：“师兄。夜半不睡，守门呢？”春之隆指了指陈雪生，招手教他小声过来。

秋原会意，蹑手蹑脚下来门前。疑道：“师兄，有甚事说？”春之隆道：“门外好生热闹哩！”秋原道：“半夜有甚热闹？”春之隆让过门缝，秋原趴上观瞧。果见笙歌热舞，欢喜不停。转头道：“师兄，这处是何风俗？”春之隆摇头道：“我亦不知。”秋原道：“师兄可闻香么？”春之隆点头道：“确有闻饭香。”秋原道：“想是甚么聚会，门外定有好吃！”又道：“一路行来水米未沾，不如出门化些斋饭吃罢！”春之隆实感腹中饥饿，点头道：“也好。”

说话要出门，春之隆扯住他衣角。秋原回头道：“师兄扯我作甚？”春之隆道：“有这好处，莫背了陈施主。”秋原道：“师兄周到。”说罢，缓缓来在床前。推了推陈雪生，唤道：“陈施主，可听得我话？”连喊三声，才见他迷蒙睁眼。看是秋原，问道：“秋原师傅怎的？”秋原道：“有好事哩。”陈雪生坐起身来，转看窗外漆黑。疑道：“这夜半有甚好事？”秋原道：“陈施主。此处民俗不同，夜半聚会欢歌。我们一路来此不曾用饭，门外正有好吃，可外出化斋！”

不说便罢，说就闻香。陈雪生也觉腹中饥饿难耐，念道：“此地确是不俗，三更半夜聚会做饭。不会叨扰？”秋原道：“外面好人多呢，不算叨扰。”陈雪生这才放心。这门怪好隔音，推门出来，耳才听响欢乐之声。院中几十数忙活，有切菜的、烧火的、熬粥的、烤肉的、烙饼的，烹茶的。见三人出来，都愣在当场。

那领三人下榻的老者率先作应，来前道：“可是吵到几位师傅休息？”秋原道：“老施主勿怪。我等赶路整日，腹中饥饿难耐。适才有闻香气扑鼻，才贸然出门。还望老施主行个方便，与我几人化顿斋饭。”老头闻言面露难色，说道：“师傅们客气。小老儿只恐你们吃不惯这些饭菜！”秋原以他乱想自家人挑嘴，忙道：“老施主无虑，我等不挑嘴。眼下有甚好吃，舍些就是。”

老头正犯难之际，身后来人说话。也是个老头，说：“既然几位师傅不嫌茶饭粗淡，就请来同享饭菜罢！”三人大喜，随跟老者来在长桌前坐下。老头道：“几位师傅爱吃甚么？”春之隆道：“我与师弟持斋，舍些素食就罢。”引陈雪生道：“不知陈施主有甚忌口？”陈雪生道：“我无甚忌口，老先生也无需多劳。我同师傅们吃斋，舍些素食即可。”老头满口答应。转教人盛了三碗白粥，捡了半摞烙饼，端了几样咸菜。笑道：“几位请用。”

三人称谢不尽。秋原饿的急，端起粥碗来吃尽。却才入口，全吐了出。春之隆忙道：“秋原，你急甚？害了这些粮食，有罪、有罪！”秋原道：“师兄，这粥难吃的紧！”春之隆道：“同人在此，莫要胡言。你我出家之人，怎嫌于此？”秋原道：“这粥味同嚼蜡，实难下肚。若说有米粮之感倒也罢了，直像那黄泥和水！”陈雪生也端碗吃了口，果然如此！道：“兮姿师傅，这粥确实难喝！”

春之隆满头雾水，低头看粥。正要试时，那碗中白粥变作了黑泥之水！春之隆以为眼花，转看他处。只见那；白米汤化黑泥渍，烙饼陡然变黄纸。碗碟瓷转浆糊样，咸菜都显石子相！陈雪生惊道：“两位师傅，怎作了怪异！”春之隆倒吸凉气，四下看顾，已全然不似前时之景！那；篝火湛蓝接地狱，张牙舞爪众鬼形。传音入耳惊悚户，放眼看去皆恐怖！锅中不是骨肉汤，案上不是菜食肴。漂浮都是蜡纤条，漫天飞舞黄纸绦！

秋原颤颤问那陈雪生，问：“陈施主，来时不见这村落？”陈雪生心惊肉跳，抖似筛糠。回：“确是不曾得见！”再看那烹食老头，铁色铁青，毫无血气！秋原道：“想是遭了鬼。……”陈雪生虽大他两人几岁，眼前这景也是头回得见。三人如坐针毡，秋原上牙打下牙，挤出话来。问：“师兄，现下怎么？”春之隆也磕牙花，回：“跑！”

这正是；

秋夜寒凉人心颤，阴风吹拂浑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