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方盛夏,澎洲暑气蒸腾,柳枝繁茂,知了声烦。澎洲是四方交界之处,往来客商极多,便是角落之处,也有歇脚之处。
一方飞尘小道边上,正有这样一处茅屋草舍,正对着盈盈江水,用作酒家,接待些许商人游客。店外又一口石井,井上的滚轴已经磨到半损。
酒家的主人是一位七十老妪,弯腰曲背,手上的气力却是不小,平日在茅屋后种些小菜,还酿得一手好酒。忙忙碌碌,孤身一人竟然拉扯起了一个弃婴,两人相依为命。
老妪名叫吴汐君,街巷中以吴母称呼。她中年丧子,膝下没有儿孙,再过几年,老伴渔夫也葬身江中。悲痛欲绝之时,她在家前井盖之上见到一个襁褓婴儿,似是湖水送来的一般。
那弃婴是一个眼睛极亮的女孩儿,现在已经六岁。虽然此处人皆守礼,老妪想到澎洲人流之多,女孩的五官又周正,怕她被人拐去,让她终日蓬头垢面,手上系着红绳,平日不能走出这一条街巷。
女孩儿早慧,行为乖僻,却颇为孝顺懂事,能行动之时便在酒家帮忙,做些端盘送水的事情。得空了便走到屋后,攀着墙偷听先生讲书,经年日久,竟然也能识得两个字、说得两句古话。
随着吴母年纪越来越大,腿脚不便,顾不全酒家的事情,这个六岁女童便少去偷听,而是更多待在家里,也学着说些招待的话。只是话说不全,常闹出笑话,日久便也不说了。
此时烈阳之下,自然无人想坐到店外,马也被系在柳树下。向内一看,店中也只有两桌客人。
一桌客人带着斗笠,看不清脸,身型偏小,似是一男一女,身上都穿着青衣便服,腰上系着玉牌,行动干练,说话悄声。大约是年纪小,只要了两碗凉茶、一盘甜米糕。女童虽然好奇,但也不问,只偷偷打量两人的服装配饰。
一桌上两个客人对坐着,两碗浊酒,一盘花生。两人身上皆带着风尘暑气,一人将近中年,商人扮相,饮酒豪迈,不少酒液洒在桌上;另一人年龄略高些,却也精神矍铄,慢悠悠地嚼着花生。
两人偶然在这澎洲边角之处相遇,本是两桌,却不知怎的讲起了话,说起了故事,便并作一桌。
那中年商人正讲着一个世家公子偶遇渡劫女子从而悟道的奇闻逸事,讲得眉飞色舞,长吁短叹。
对坐的老人送下一口酒,却将碗一敲,说道:“嗐,你这故事,不好,不好!”
商人进了一碗酒,又在安静处,略放下商场上的灵活心思,表露不快道:“怎么不好?这故事在《天劫轶事百录》上亦有记载。我虽然不认得几个字,但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这书上的故事听了不下十遍,就是正经山上下来的修士,也见过一两个。难道你还有什么更好的不成?”
老人摇头:“故事故事,有故才有事。你说的这个也太假,虽说只不过是话本故事,没有一点实事依托,也就没有趣。我在江南十几年,从没听过什么朱家!到了现在,那朱家便是名门世家,也该是个修仙世家。而今江南地界,哪个修士头子姓朱?”
“就这点子事。老人家,就是个修仙世家,若是不愿出世,我们这等人哪有能够知道?最多就知道几座仙山的名字、几个话本里的教派罢了!这‘故事’有趣,就要有趣在这虚虚实实,听者虽知道是假的,却能找些理由,修修补补,也能以为是真的。”
老人想了想,又说:“你说得自然也有道理,但是这故事还是不好。它的底子是虚,实得却不好。你说了个鹿台山,这是座真山,就在此去向西百里;那女子说自己百世之前是天上仙子,却不报出仙名,没法子与其它典故相互匹配,一点实处不托。”
“再说,古来与凡人相恋的仙子,都是与那凡人男子天人两隔,只有将一对有情人分开的理,怎么有光罚仙女下凡的理?要我说,要是真被贬下凡,他们第一世还不知是怎样一对恩爱眷侣。”
商人闷了一口酒,一番心思回转间眉眼一弯,又有了话说:“要我说,这便是这故事的好处。好比说这暑天日里,虽然天热,只要有一丝云,待会儿说不定会下怎样的雨。我指着这一朵云说要下雨,便是老伯这样阅历的人也不能说不会下雨。你看,这应实却虚之处不正衍生出你许多话来?有了这些话,一张本子扩成十册,再过几人之口,找一个说书先生,那第一世凡间的故事便成了。”
老人呵呵一笑,说“那天上之事越说越多”,与商人一碰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