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自夸？”

卡莉娅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我无意如此，然而事实就是这样，您眼前这个人的的确确会运用被大众称之为搜魂术的那种魔术。”

莱辛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他依旧半蹲着，因卡莉娅业已坐起，于是与她的视线近乎相平。他缓慢而平稳地向卡莉娅伸出手，黑色的眼眸专注而充满对美的欣赏，可惜狱中无旁观者，否则必定会有人误以为莱辛正在给自己创造的雕塑点化生命。

而此时此刻，那尊具有生命的雕塑却惊惶地躲避着莱辛。

卡莉娅从来只在街头巷里的流言中听说过所谓的搜魂，在大众的认识中，这种方便的魔术并非像洗衣机涣洗衣物一样将人的灵魂翻个面冲刷一遍就能完成。

无论是书店门前摆放的冒险小说还是大人们口口相传的鬼故事，都默契地认为搜魂术来自于一场与恶魔的交易，作为交易的代价，受搜魂者将体验不逊色于凌迟的巨大痛苦。

这实在是一笔单方面的稳赔不赚的买卖，不仅头脑中的情报会泄露给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己还得白白受千刀万剐之苦的摧残，如此看来，何不稍稍松口，拿一份半真半假的口供权作缓兵之计呢？

结果，她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卡莉娅的思绪如滚落的线球纠缠不清，源自内心的强烈紧张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不知为何在这强烈的情绪裹挟下死活不愿妥协，但她的脑海里的的确确再没有第二次出现服软的选项。

她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丝制的白色长裙在铁石地板上拖出沙沙擦声，随着沉重的心跳声，莱辛的手越来越近——

然后她的脖颈触碰到了狱墙的寒凉。

……

……

一片晕红的黄昏。

不见西薄的夕阳、远山的淡影、点缀的丛树。

深深的枯草藏起零星小花，在不知是凉是暖的斜风里生灭，吹作淡淡的黄昏的细烟，与云相接。

这单调景色里的唯一新意，只有不知何方一座风车的剪影，夕照在影影绰绰的风车扇叶的转动下散得均匀。

干爽的草味飘入卡莉娅的鼻头，细微的花粉轻挠在呼吸道，迷迷糊糊的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然后，自然而然的，她舒服地睁开惺忪睡眼，不紧不慢舒展开自己的身体，悠闲地环顾着这片奇妙的世界。

先前的一切紧张、焦虑，一切有害于身体健康的负面情绪都莫名烟消云散了，她记不清自己在这里睡了多久，也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而来到此方天地的。

“这里……是哪里？”

变得毫无紧张感的卡莉娅侧过头，问向世界中除她以外的唯一一人。

莱辛合上手中的袖珍读本，细致地解释道：“这是您灵魂所蕴藏的世界，您过往的一切经历所造就的理想乡。在这里，您将经历有生以来最为舒适、最富安全感的时刻，所有的风物都由您心中的憧憬所铺就，一切的表意再无法因语言的限制而失真。”

“这可我想的搜魂术不一样，”卡莉娅惬意地大字躺在草地上，四肢在尚带夕阳余温的枯草间来回挥动，“一点也不痛，而且我明明知道这是你的阴谋，心情却非常好。”

“搜魂只是一种通俗的说法，虽然形象却不准确。”

莱辛将折了角的袖珍书递给卡莉娅，她毫无戒心地打开翻阅，马上又惊奇地发现书中的小说情节不知何时改写成了一篇详尽的魔法论文。

“何况我的魔术一向很温和。”在卡莉娅困惑地读着难解的论文时，莱辛及时补充道。

“沟通的要素……解放的灵魂……创建场景……”卡莉娅情不自禁地喃喃着，她本该对这些陌生的词汇一头雾水，然而就像莱辛所说，在这灵魂的世界中她毫不费力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这是一个公平的魔术，”莱辛像一个与孩童野餐的家长，坐在卡莉娅身旁的草坪在她所读的书页上指点解惑，“魔法的产生不是现象而是本质，它来自于法的世界魔界。在构建这个我们现在所处其中的魔术时，需要借沟通的‘要素’确立根本。所以纵使这是您的灵魂，您也不能对我为所欲为；纵使这是我的魔术，我也不具有单方面拒绝与您真诚沟通的特权。”

“你说话好绕舌，又臭又长，拐弯抹角，词难达意，一般人就算写信也不会用这样难缠的书面语，剧作者就算写歌剧也不愿意使这样诡怪的句子。要不是因为你这个什么沟通的要素，听了你这番长篇大论，我的脑袋决计会一团浆糊。”

卡莉娅懒洋洋地翻过书的封皮，疲乏地说道：“呵，你这个魔术的名字起的还挺浪漫，‘灵犀’，和搜魂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这个词不是倪克斯语，”莱辛指正道，“虽然倪克斯语有很多词来自于神言，但这个词在神言中的本意是有效交流。”

“你很喜欢做学问吗？语言学大师。”

卡莉娅大胆地戳着他的脸颊，好奇地问道：“又是热带洋兰，又是古老神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学里专攻的是大陆外交呢——你确实是上过大学对吧，毕竟贵族都那么有钱。”

“怀尔斯公学。”莱辛对她的肢体接触没有什么抵触，淡淡地答道。

“权贵的摇篮啊，莱辛先生，怪不得这么年轻就当了狱卒的头头，真是前途无量。”

莱辛摇了摇头，“这里是巴比伦塔，只进不出的铁笼，这里的人，包括我，已经没有未来可言了。”

“那位诺艾尔小姐也是？”卡莉娅发现自己在这出奇舒适的氛围里即便想惊诧也惊诧不起来，只能继续有气无力地翻看手里的读本，“真是可怜。”

“您喜欢读书吗？”莱辛问道。

“肯定比不上你这种学究。我喜欢故事，酒馆的诗人、报纸的连载、二手的剧本……这一切我都喜欢。当然，在这种情势下我肯定就算充面子还是瞒不了你什么，我最喜欢的还是路边摊卖的那种用很旧很旧的浆纸印的小说，有些是情情爱爱的，更多是哪个虚拟英雄的冒险，或是黑帮罪犯和侦探斗智斗勇血浆四射的情节。”

她似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睛明亮地坐起身来，拍手总结道：“就是你们常说的低俗小说。”

“我看的的确不多，”莱辛沉吟道，“不过贵族中也不乏喜欢这类小说的人，加之许多没魄小贵族的现状基本已经与没有头衔的一般公民无异了……”

“我说的‘你们’可不是‘贵族’，”卡莉娅随意地打断道，“你自己也心知肚明我的意思吧？毕竟有那个什么‘要素’在起作用。我说的是你们这种正经人。”

“这真是对我莫大的赞赏。”

莱辛深深地低头，浅动的睫毛下常年无波的眼瞳些微生出了一种难察觉的欢欣，他抚胸行礼道：“正经，是对古老品格的推崇，我则称其为骑士的精神。时至今日，孕育它的土壤已经消逝无踪了，一直以来，我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

“你还真是个正经人。不过，骑士……我有一本很喜欢的路边摊小说，就是讲骑士的。”

“那是怎样的一本书？”莱辛饶有兴味地问道。

“不是什么严肃文学啦，”卡莉娅嫌烦似的摆了摆手，“小说的背景设置在一个架空的世界，那里不存在魔法和怪兽，很巧妙的是那个世界的作家却热衷于书写骑士与魔法战胜怪物的幻想——这很有戏中戏的感觉对吧？主人公堂吉诃德就是读了这类幻想小说弄得虚实不分了，为了成为故事中的那种骑士而踏上旅程，闹出了一系列的笑话。”

“真好。”

“对吧？我也特别喜欢这本小说，可惜那些评论家只认现实主义！”

卡莉娅愤愤不平道：“而且他们还在每周评论的专栏上说「堂吉诃德」过于注重故事性，有益的意旨过于稀少……虽然地摊小说确实都这个样。”

“大部分的评论者都庸俗不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以为凭一张呱呱乱叫的大嘴和涉世未深的天真头脑就有资格批判那些远有力于他们的君子。”

莱辛点头附和。

“啊……我也没觉得有这么过分……”卡莉娅讪讪道，“你怎么这么极端，我看你左外语右骑士礼的，还以为你多少是个体面人……哦，我明白了，这魔术真是把双刃剑，你的真心话就是这样。难怪都说要辨别一位骑士，不能看他说了什么，要看他做了什么呢。”

“銮驾之前的刺客竟然觉得我极端？”莱辛唏嘘不已，“您为什么愿意亲身涉险去刺杀失德的僭主利威尔呢？”

“谜底就在您的原话中~”

卡莉娅冲着远方的风车剪影引吭高歌：“真难想象~受迫于他的主君，贵族老爷和卑鄙小民有了共同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