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却冷冷地说:“二弟此言差矣,一位未出阁女子便位同七品,若非公侯将相,谁家士子敢娶此等女子。”
二哥有些不服气:“我等凡夫俗子,自是无福分抱得佳人归,兄长分明是窈窕淑女,求之不得,无语怨东风。”
一旁的宋诚插话道:“两位兄长,古时的贤淑女子,皆是好学不倦的典范。身旁左边摆放图画,右边则为史书典籍,时刻以此自我警醒,自我勉励”。
崇嘏心下叹道,还是表哥见识不凡,不似两位哥哥眼中只有名位。”
谁知宋诚嗤嗤一笑,继续说道:“但若女子偷偷研习笔墨,以文章笔札传入世间,犹如被人窥探隐私,有失妇德。愚弟听闻那林幼玉在朝堂上所做诗文,已传遍京都。岂不闻自唐以来,唯有李治、薛涛、鱼玄机此等风尘女子,方有众多诗文流传于世。”(注1)
二哥愣了愣神,击掌叹道:“还是宋兄言之有理,女子终以相夫教子为正道,如此看来,幼玉日后恐难以婚嫁,着实可惜。”
崇嘏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幼玉总算顺利归来,忧的是,她知道幼玉的志向不在于功名,而是如男子般建功立业,一个孺人封号,在他人是莫大的恩赐,在幼玉恐如鸡肋。而宋诚的话,更让崇嘏胸中愤懑,在这些饱读圣贤书的男子眼里,女人纵有千般才华,终究只能属于深闺。然而愤懑又能如何,眼下自己也不得不遵从大娘的安排,违心地嫁给一个纨绔子弟。
崇嘏当下带着凤儿去林府拜访,林府眼下双喜临门,幼玉被封,长孙女满月,大门口前车马络绎不绝,林府大堂中间高悬着“孺人”的金字匾额,林格非和夫人,长子林迥正忙着招待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
崇嘏和凤儿从侧门来到后院,不等丫头们通报,步入幼玉的“滴翠轩”,见她在书桌上奋笔疾书着,运笔全不似以往的提按顿挫,而如行云流水,如锥画沙。
崇嘏诧异地问道:“你一向专工楷书,师学晚唐沈传师的墨宝,讲求笔画瘦劲,工整端丽,几月不见,你怎的开始改习草书?
幼玉将手中的笔投掷于案,慨然长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注2)说罢端起一个执壶,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几月未见,幼玉清瘦了不少,原本如星的双眸中,多了一分沧桑之意。崇嘏看了一眼案上的笔,只见笔芯饱满,笔尖尖锐挺健,心头一凛,她眸光闪亮地向幼玉问道:“莫非这便是当年南唐后主李煜带入我朝的诸葛笔,这可是笔中极品呀!”
幼玉眼神清冷,颓然回道:“此番进京,孺人名号和太后所赐的金银珠宝锦缎,皆非我所求,只有太后所赐徽州的文房四宝,能稍慰我心。但经此一事,我自明了这世间,容不得一个女子立于朝堂,与男子一起经世济民。如今圉于这深闺之中,我还写什么法度森严,中规中矩的唐楷,唯望在草书之挥洒自如间,绝云气负青天。但揣摩多日,终觉我下笔俗气可掬,甚是苦恼。”
崇嘏知她胸中郁结,纵是自己愁绪万千,也和声安慰道:“妹妹休要急躁,也须得少碰这杯中之物。楷书很难写得飘逸洒脱,草书很难写得庄严端重,都需要用心去感受体会。草书与楷书的渊源皆来自隶书,你既有楷书的深厚根底,假以时日,必能窥得草书的玄妙精髓。”
幼玉神色稍霁,请崇嘏坐下喝茶,姐妹俩自是有一番嘘寒问暖,待崇嘏奉上带来的贺礼,幼玉吩咐小蝶将几个锦盒端上,均是她一路为崇嘏挑选的各式新奇玩意,其中一个头冠四角下垂至肩部,与平日所见团冠不同。
幼玉替崇嘏戴上,见更显她优雅端庄,施施然说道:“这是京都时下最风行的亸肩冠,京都女子喜欢戴男子幞头,为求新奇将幞头两脚加长至三尺以上,但戴着进入车门多有不便,便将幞头脚扭弯,垂于肩上,故得此冠。”
崇嘏在镜前顾盼,真可谓照冠前后镜,冠面交相映。终究十几岁豆蔻年华,她暂放下心头的萧索,央着幼玉细细描述在京都的逸闻趣事。
幼玉眉飞色舞地讲述着:“汴京远非洪州府可比拟,街头熙熙,都是女眷身着华裳,鬓间簪花,头戴珠冠,步履轻盈于春日景致之中,嬉戏游乐,好不惬意。那些女子的服饰,各自争艳,尽显我大宋之风华绝代,真乃盛世之景。有天我在酒楼,见老板娘为一女子,颇为惊诧。后方知不仅京都,我朝女子艺人比比皆是,听闻真宗年间,一位严氏女子,因木雕手艺被皇帝赐予“技巧夫人“。”
崇嘏眼中有无限羡艳,她自小生在深宅大院,几乎没怎么出过黄家大门,年长后若非来私塾读书,她恐怕连赣江都不能亲见,更无法想象这些女子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谋生,不用依靠男子过活。
说着说着,幼玉的眼神又黯淡下来:“然而,我大宋女子终不能涉足国事朝堂,纵使英明睿智如当今皇太后,终不免被那些酸儒文人们攻讦。”
崇嘏牵起幼玉的手,轻言慢语道:“我对朝堂之事无甚兴趣,只知词赋丹青,所求不过能嫁一位志趣相投的男子,举案齐眉。我知道你志向高远,绝非一般女子可比拟,现在位同七品,更是女中翘楚,伯父伯母定会为你觅得一位人中龙凤,你只须静候佳偶天成之良辰,共结连理,白首偕老。”
幼玉拊掌大笑:“罢了罢了,我不过去京城数月,不想你即将罗敷有夫,这亸肩冠如果你在出阁那天戴上,一定能惊艳四座。”
崇嘏满心怅然,但一切既已成事实,多说无益,徒增幼玉烦恼,便岔开话题说:“听说你新晋为姑姑,伯父伯母肯定喜不自胜,尽享含饴弄孙之乐。”
幼玉的脸上顿时现出无限柔情:“这小娃儿生的极好,雪白粉嫩,家人们都说眉眼竟似我多些,可兄长竟因她不是男儿有几分不快。日后,我定将我平生所学传授于她,让她不输男子分毫。”
崇嘏想起在院中听到的两位哥哥和宋诚的议论,不置可否地望向幼玉,眼中满是沉默的感伤。
注1:根据《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一书:宋代女作家几乎孤身一人从事创作,得不到其他妇女或男人的同情、劝慰和支持。宋代女性作品受到的待遇尤为不公,这与男性精英文化产生的偏见有很大关系,这种文化或多或少支配着文献的传承与流布。留存至今的宋代女性作品近乎为零。《全宋诗》里零星分布的女性诗歌少于总量的百分之一。
注2:出自李白《上李邕》: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