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到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之夜,月光如洗,银辉洒满古城。城中富贵之家精心装饰自家的亭台楼阁,点上灯笼,挂上彩带,灿然如画;平民百姓也不甘落后,纷纷抢占酒楼的有利位置,以便能一边品尝月团,一边欣赏那轮明月。这夜的南京,无论是酒楼还是街巷,都花光满路,箫鼓喧空。
应天府的府衙内更是一片觥筹交错之声,晏殊照例设宴款待同僚与城中显贵,这些才华横溢又手头阔绰的士大夫们,自然是要共赏明月,通宵达旦宴饮娱乐一番。
格非前去赴宴,幼玉对这种场面上的应酬没有什么兴致,她独自在府中百无聊赖,焚香拜月后便出了家门。走着走着,她不自觉走到书院门口。
书院里一些年少学子去参加秋闱未归,本地的学子大部分回家过节了。剩下的学子们,或聚于庭院之中举杯邀明月,思念异乡的亲友;或独自漫步于院内小径,手捧书卷,借着月光吟诵。
幼玉步入庭院内,被几个正在吟诗作对的学子叫住,邀请她一同饮酒赏月。幼玉见席间有一位学子张方,也是来自洪州,不好推辞,只得就座。
一番推杯举盏下来,大家都有了些许醉意,张方对幼玉语带一丝戏谑地问道:“敢问林兄,贵府那位被封为孺人的令妹,如今还终日写诗作赋否?”
幼玉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她身边一位不胜酒力的学子,醉眼惺忪地说:“张兄,你所问之事实为无谓,一介女子既已荣封孺人,再研究学问又有何用?既不能踏足科举,亦难以靠文章扬名天下。”
张方一听,赶紧扯了扯那学子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那学子却推开张方,端着酒盏仰面长啸道:“女子终是翱翔蓬蒿之间的小雀,怎可似我等男子,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注1)
电光火石间,幼玉的心被那学子的话深深刺痛,她又想起去年从京城归来,信心满怀地等来的却是一个孺人封号,那种被折翼的愤怒、挫败和沮丧,还有无尽的迷惘。
幼玉无心再和他们应酬,推说身体不适起身告辞。她一脸阴郁地走在书院的一片松柏林间,耳边不断回响着那酒醉学子的话。那些言语虽然刺耳,但却道出了实情,即便自己真正学成经世之学,终究不可能如石介、孙复那些男子,实现鲲鹏之志,自己现在继续这样苦读,到底有什么意义?
忽地,一个低缓而熟悉的男子声音响起:“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注2)那吟诵的声音开始哽咽,停了下来,随即又响起一阵激昂而悲愤的琴音。
幼玉悄然走过去,看见清冷的月光之下正是范仲淹,他的眉宇紧锁,难抑哀伤的神情带着深深的苍凉,他手指间的琴音,如狂风骤雨般,交织着痛苦和忧伤。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他猛地停了下来,扼腕叹息着,眼角还闪烁着未干的泪光。
幼玉还从未见过范仲淹如此神情,和平日的淡定从容判若两人,她猛然想起今天是团圆之夜,范仲淹一定是思念逝去的母亲,才如此悲不自胜。
范仲淹抬头看见幼玉,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他温言问道:“今天中秋佳节,林公子为何不陪同林大人序天伦之乐。”
幼玉望着范仲淹那灿若芒星的眼眸,忙施礼答道:“家父赴晏大人之宴尚未回府,学生回书院温书,冒昧听到范大人的琴音,敢问范大人所奏为何曲?”
“履霜操”。范仲淹半垂双目,淡然回道,但依然掩饰不住眉间的一抹隐忧。
幼玉知他思母心切,忙想转开话题,当下自己正是惆怅满怀,何不向范仲淹请教。她躬身说道:“范大人,今天学生收到小妹一封书信,小妹自幼酷爱读书,有幸被当今圣上封为孺人,但一介女子终不可凭学问建功立业,小妹甚为苦恼。学生不知该如何劝导小妹,望范大人能指点迷津。“
范仲淹凝视了幼玉片刻,目光变得温柔,似自言自语道:“当年我母怀我之时,曾到龙藏寺还愿,我父询问住持,此儿将来能否位极人臣,至宰执之尊。我母却温婉而言,若不能安邦定国做良相,则请观音菩萨保佑此儿,做个济世救人的良医。“
幼玉曾听闻范仲淹之母谢观音,是位知书达理、坚定隐忍的女子,一生历经风霜,却从未屈从于坎坷的命运,但不想她有如此胸襟和格局,她大为仰慕,长揖说道:“令堂大人真乃我朝之女中豪杰也!“
范仲淹继续徐徐说道:“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我辈读书人,应以求立德为最上,在家教诲子女,在国教化一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方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幼玉如当头棒喝,自己所有的烦恼怅惘,说到底是放不下功名之心,才会如此患得患失,她当下心中澄明,方才彻底领悟,那天范仲淹宣讲时所说的求学之目的。
范仲淹起身走到幼玉身旁,轻拊“他”的后背说道:“有忧天下之心,能乐古人之道,孺子当谨记之。”说罢款款离去,他的身影在月华的映照下拉得长长的,牵引着幼玉的心。
正当幼玉在应天书院潜心向学,安享这太平盛世下宁静安康的求学时光时,自宋朝建国以来,始终悬在大宋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黄河洪灾,又一次爆发了。
北宋处于中国历史气候较为温湿多雨的时期,而黄河下游河道从唐朝开始,已逐渐成为地上河。北宋朝廷为西北战事,大量垦田养兵,造成西北森林覆盖面积急剧下降,加之疆域狭小,鼓励围湖造田提高生产,导致自然环境的巨大破坏,因此黄河洪灾宋朝最为严重,黄河河患频繁发生。
这一年的年末,秋风萧瑟,黄河之水却异常汹涌,仿佛积蓄了千年的力量,在澶州(今河南省濮阳市)一带猛然间撕开了大地的枷锁,决堤而出。那一刻,天昏地暗,惊涛骇浪如猛兽般肆虐,吞噬着沿岸的一切。
决口之处,河水如脱缰野马,奔腾咆哮,带着泥沙与碎石,无情地冲击着脆弱的堤岸。岸边的树木被连根拔起,房屋在巨浪的撞击下轰然倒塌,尘土与水花交织成一片混沌的世界。村民们惊恐万状,哭喊声、求救声交织在一起,却瞬间被轰鸣的水声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