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章 立志育人(2 / 2)履霜操首页

在一片泽国之中,灾民们或怀抱幼子,或搀扶老人,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露宿于荒野之中,沿途随处可见的是被遗弃的家畜、翻倒的车辆和破碎的农具。

灾荒迅速从大名府向四周蔓延,渐渐地,应天府境内,也陆陆续续出现沿街乞讨哀号的灾民。他们面黄肌瘦,衣不蔽体,有人开始弃子逃生,或是卖儿活命。

这天是林格非的寿辰,幼玉在书院向山长请了假,正打算回家给爹爹祝寿。她走出书院门口,目光被一位面容憔悴的男子吸引,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身旁拉着一个同样瘦弱不堪、眼神中充满惊惧的男童。

那男子见有人驻足,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颤抖着向幼玉伸出双手求助着,声音中满是无奈与哀伤:“公子,小民本是黄河岸边一介农夫,原本温饱无忧。哪知这突如其来的洪水,毁了我家的一切。如今,我娘子生死未卜,我带着这两个孩子,已是无路可走,求公子买下这个女婴。”

他指了指怀中的女婴,女婴正用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仿佛还不懂世间疾苦。男子悲凉地哀叹道:“这孩子长得虽可爱,但在这乱世之中,女儿身却成了累赘。若不能为她寻得一线生机,我……我只能狠心将她溺于河中,以免拖累我们父子。”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哽咽难言。

幼玉闻言,心中大骇,她未曾料到,在这太平盛世之下,竟还有如此凄惨之事。她蹲下身子,眼中满是同情与不解地问道:“你为人父母,为何如此决绝?孩童无辜,何至于此?”

那男子一脸凄苦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女儿家长大成人,不能如男儿般读书应试,为官作宰,还需耗费家中积蓄为她置办嫁妆,以求个好归宿。如今我家境已破,哪里还有能力抚养她长大?更怕她将来受苦,不如……”

幼玉听后,心中巨恸,她轻轻抚摸着女婴柔嫩的脸颊,那女婴甚是标致,竟然有几分似侄女。幼玉脑中闪过一丝念头,于是对那男子说道:“这女孩颇合我眼缘,我回府求父亲大人收养此女,你且随我去府中。”

男子惊愕之余,更是感激涕零,连连磕头致谢:“多谢公子大恩大德,此女若能跟随公子,当做牛做马报答此恩。”

这时,幼玉脚边忽地扑过来几个人,均是形同枯槁,不住磕头,齐齐哀声求道:“小官爷,求你大慈大悲,买下这嗷嗷待哺的孩儿吧,孩儿已几天没吃没喝了。”

幼玉从小到大富贵无忧,衣食无虞,何曾见过如此悲戚的场面,她满心酸楚,忙把身上打算给父亲卖寿礼的文钱全部掏了出来,分给那几个灾民。

待幼玉回到府中,林格非正一身大红锦袍,满面春风地和管家查看着各处送来的贺礼。府衙内到处是一派花开富贵,喜气洋洋的景象,下人们正为今晚的寿宴忙的不亦乐乎,和幼玉刚目睹的难民们妻离子散的悲惨景象,形成了莫大的讽刺。

格非见幼玉脸色暗沉,身后还跟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诧异地问道:“孩儿今天似心绪不佳,你带回府中的这名男子是何人?”

幼玉对格非痛心疾首地描述了回家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格非捋须唏嘘了一声,吩咐下人拿了五十贯钱和男子签了卖身契,打发他出了府,然后语气平静地对幼玉说:“大名府的灾荒,朝廷已派遣特使不日前来赈灾,为父也已安排衙役们,在城郊搭建临时帐篷收留难民,分派粥食,孩儿无须为此烦心。至于这名女婴,孩儿既然中意,待管家为她觅一位乳母喂养,他日长成即收为府中婢女。”

幼玉见爹爹这云淡风轻的态度,颇为不满,她沉声说道:“爹爹,范仲淹大人在书院曾教导,稳定国家之根本,首要解救百姓所遭受的困苦。如今应天府内已有众多灾民出现,尤其听此男子言道,无奈之下要溺死这女婴,孩儿深感痛心。当今圣上一向宽恤百姓,但在这朗朗乾坤下,竟然发生如此的人间悲剧。”

格非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他犹豫了一阵,缓缓说道:“孩儿啊,你生于官宦门第,自是不了解民间习俗。为父当年在黄州任上,听闻当地乡野小民通常只养两男一女,超过此数辄溺杀之,尤其忌讳养女。如今这些灾民食不果腹,生计艰难,溺杀女婴虽令人痛心但也是迫于无奈,那男子的话确实道出实情。”

幼玉难以置信地望向格非,她无法理解,那些岳州的乡民,怀胎十月,为何却能忍心对自己的孩子下手,她更愤慨的是,连爹爹也觉得溺杀女婴情有可原,她不禁泪眼婆娑。

格非亲抚幼玉的肩头,和声说道,“人生如树花,有幸者轻巧落于富贵人家的厅堂之上,命运多舛者落入那污垢的粪坑里,皆是因果,无从言说。不幸生于微寒人家,若为男子,还能通过寒窗苦读改变命运,若为女子,只得认命罢了。”

幼玉闪过格非的手,满脸激愤:“爹爹,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虽为女流,自古有孟母断机杼,为子三迁;今有范大人之母两度丧夫,却言不为良相,但为良医;还有那日爹爹提到的欧永叔,家境贫寒,买不起笔墨纸砚,他母亲用荻草秆当笔,铺沙当纸,教他习字练字。若非这些贫困之家的女流自强不息,如何能言传身教,让家风清正,成就子孙。”

格非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但静默片刻后,淡淡地说:“玉儿,你可知你所说的这些女子,皆是官宦之后,自幼能如你读书习字,只是家道中落。若生于寒门,如何能有机会读书明理,教化子女。”

幼玉一时哑然,她眉心紧锁,只觉心头郁结。但刹那间,一个声音如一声霹雳,在她心中炸开来:“既可做有忧天下之心的卿大夫,也能做能乐古人之道的乡先生。“

教书育人,这不正可作为自己一直以来苦苦追寻的人生志向吗?而且女子读书,并非只为教育子女,如果能像自己一样通过童子科考试,获得孺人封号,对寒门何尝不是改天换地;更何况,求学之道在明明德,对男子如此,对女子亦如是。“

眼见幼玉的脸色由阴转晴,眼神越来越坚毅清澈,格非心神浮躁,他越来越不懂这个女儿的所思所想。

幼玉向格非又行了个万福,语气坚决地说:“女儿谢过爹爹的一席话,让女儿确定平生的志向。今日本是爹爹的寿辰,但女儿目睹沿街的灾民,实在无心为爹爹祝寿,唯有返回书院继续苦读,方不辜负范大人的一番教诲。”

格非一脸愕然,看着幼玉矫健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