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诚这刻方才彻底醒悟自己完全是单相思,又羞又恼,既然流水无意,别怪落花无情,他把心一横,跪着挺直身子,梗着脖子说道:“姨母,今天之事,小侄确实有亏礼教,但若不是表妹示情在前,小侄断不会生出这等念头。”
崇嘏气得脸色煞白,天底下竟有如此无耻之徒,她指着宋诚颤声说道:“你,你,你,含血喷人,凭空污我清白。”
宋诚面如冠玉的脸上,漠无表情,他拿出怀中的帕子,呈给姨妈:“姨母不信,这帕子是今晚表妹赠与侄儿,帕上所书的那阙词,姨母读罢便知。”
李氏扫了一眼,这首词中之意,确有几分对恩爱不离的期待和憧憬,说是恋人之间的定情之作也无不可。
还不等崇嘏辩解,宋诚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一字不差地将词作背诵出来:“如若是表妹无意遗落,短时间内,侄儿如何能背出这阙词作?”
崇芳一脸得色地望向母亲,崇嘏不曾料宋诚暗中偷听她的吟诵,已将词作背熟于心,此刻不知如何作答,跪坐在地上不住啜泣。
李氏心如明镜,她直视着宋诚,只看的宋诚心里发虚,把头低了下来。李氏心中暗暗骂道:“这厮生的好皮囊,品行却如此下作,奈何他适才的一番狡辩,倒似占了几分理。只怪这三姐儿,何故写此深闺艳词(注2),被这厮拿住把柄。此刻断不可与这厮闹僵,恐他撒泼起来,传了出去,且不说失了黄家的脸面,那王家必将崇嘏视为失节之妇,定退了这门亲事。”
想到此,李氏差人取来一百两银子交给宋诚,沉声说道:“家中女眷渐长,贤侄在此多有不便,这一百两纹银贤侄且收下,权当去京城赶考的盘缠。”又对两位女儿说道:“小女儿家,写点词儿曲儿的当不得真,不过是戏言罢了,此后勿再提。”说罢,当着三人面,将那帕子用烛火烧了。
宋诚自知理亏,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天色微熹,灰溜溜地离开了黄宅。自此,李氏要求崇嘏收起文房四宝,早晚专工女红,跟着她学习处理家中事务,以便日后嫁入王家能与长房分庭抗礼,更严禁她再做词作。
这李氏虽不擅长文章翰墨,操持家务,经营家中产业却是一把好手,崇嘏倒也学会了一些生意之道。
黄洵基本痊愈,王家上门送聘礼的日子也到了,聘礼除了金钏、金镯、金帔坠,另有各色布匹锦缎、珠翠首饰、花茶果物等若干,拖了整整几大车,也算是给足了黄家面子。
心头大石终于落地,两个哥儿进补的官职文书也下达了,从八品的主簿,想必是王家在朝的娘舅起了作用。李氏笑逐颜开,大摆宴席,接待王家前来送聘的叔伯长辈们等,并邀请了满城交好的世家大族,黄家上下热闹非凡,好不风光。
几天后,李氏特许管家婆子带着几个管事婆子,陪同王家随行的婆子们摆了一桌,这些下人们难得放个假,个个畅怀大饮,只喝得酩酊大醉。
崇嘏连着几天推说身体不适,闷闷不乐地待在闺房不愿见人。忽见凤儿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把房门关上,扑通跪下,急切切地对崇嘏说:“小姐,你待奴婢情同姐妹,今天奴婢就算拼了命,被主母责罚打骂,也要把实情告知小姐。”
凤儿是管家婆的女儿,原本李氏将这家生奴婢安排给崇嘏做贴身丫头,是为掌握这房的动静。但崇嘏平日里对下人们极为和善,对凤儿更是视若妹妹般怜惜。
崇嘏忙扶起凤儿问起,凤儿边抽泣边说道:“今天奴婢的娘亲与王家几位婆子吃多了酒,晚上遇到奴婢竟不住说起浑话,她说姑爷与他家主母的婢女私通,婢女嫁人后仍与之藕断丝连,还与婢女之夫大打出手,闹得江州府路人皆知。”
崇嘏听罢,面色煞白,呆坐在椅子上泪如雨下。凤儿又接着说:“奴婢的娘亲还说,她听王家提亲派来的婆子说,姑爷在外头养着的娘子已身怀六甲。但自打两家亲事定下,王家的主母便下了严令,不许姑爷再去那娘子处走动。姑爷原本是喜新厌旧之人,眼下忙于迎娶小姐,对那娘子竟是全然不顾。前日里,那娘子不幸难产,母子俱亡,姑爷竟连她的后事都不曾过问,好不凄凉。那娘子家人到王府门口闹,被王家长房娘子派人打了一顿,还放出狠话,说那娘子本是花钱买的奴婢,如今没了,给几两银子埋了已是恩典,如若再闹定送去衙门。”
崇嘏自幼受父母疼爱,大娘对她也算和蔼慈善,何曾听说过这等凉薄的事情,这王家上上下下都如此冷酷无情,自己嫁入王家无异于羊入虎口。
心神大乱的崇嘏,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礼数,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爹爹房间,跪地失声痛哭,将凤儿告诉她的事情,一一禀告给了黄洵。
黄洵眉头深锁,脸上却并无惊诧之色,他扶住女儿,喟然长叹道:“孩儿呀,事已至此,为父也无可奈何!你可知按我大宋律法,已行纳币之仪,若我家悔婚,你须受杖六十的处罚,你一弱女子,如何承受如此酷刑?”“
看来爹爹也知道了王家的恶行,崇嘏依旧跪地不起,愤然回道:“孩儿宁可受杖六十,也不愿嫁入那等人家,请爹爹为孩儿做主。“
黄洵却颓然地坐在椅上,低头不语,两行清泪落下。这时李氏闻讯赶来,见他父女俩这副神情,心知王家的事情已被崇嘏知晓,她立马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都是妾身失察,也是这几天才知晓,委屈了三姐儿,可如今满城皆知王黄联姻,此时反悔,那王家我们如何得罪的起!“
说罢,她又抱住崇嘏:“孩儿呀,为娘实在不愿眼睁睁看你受那杖六十的责罚。现今你二位兄长与姑爷官职相当,你嫁入王家,他们自当以礼相待,不敢怠慢。你品貌皆优,只须施展为娘传授于你的持家之道与智慧,定能稳坐主母之位,日后方能为黄家筹谋未来!“
崇嘏心下一冷,李氏的话,与其是说给她,不如是说给黄洵听。她抬头见黄洵面有惭色,但眼神闪烁,不敢再看自己,情知再说也无益,这个表面孝慈和乐的家,终归要牺牲她这个庶女的幸福,来成全门楣的光耀。
她抹去眼泪,轻抿薄唇,眉宇间有了一股绝决之色,低头叩拜冷声说道:“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注3)。“
说罢,崇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黄洵的房间。
注1:原文为朱淑真作《鹊桥仙·七夕》,表达她心中美满的爱情应该是年年岁岁相濡以沫,不应该长久分离,天各一方。
注2:北宋时代的艳词具有承袭传统而又独具风格的审美特质、以情为主的题材内容、优美的语言和严谨的结构等艺术特点,这些特点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文化环境密切相关,并非现代意义理解的”艳“。
注3:原诗为李商隐的《无题》: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引用这句意思是十五岁的时候,却背对着秋千,在春风中哭泣。至于原因,诗人并没有表明。但多半是父母未能如她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