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关城楼下,城门百米开外挂满钩刺的木栅栏依次排开。在木栅栏背后,呼木藤哉奉命带领八千甲士在此驻防。其中八百甲士持盾列于军阵前方,一人高的盾牌高高竖起,带有倒钩的长矛从中探出。甲士身后五十米处,七千余士卒拔刀以待。远处黄沙漫天,石子在地面上阵阵跳动。此时此刻,旷寂的陵关平原上就只能听的见马蹄践踏地面的轰鸣声了。
“嘚嘚!嘚嘚!嘚嘚!”
轰鸣声节奏整齐,与城下守军的心跳相互共振。直面黑色铁流的他们掌心湿润,胸甲护佑下的胸膛内感觉像有死神的镰刀在钩拉着。
随着黑色洪流的不断接近,八百甲士开始骚动,原本严密的盾阵松动起来,有些士兵甚至有了退缩的迹象。
狂风扑打着呼木藤哉的脸颊,城门口老槐树的枝芽咿呀作响,发黄的树叶在狂风中起起落落。呼木藤哉猛扯缰绳,坐下枣红色战马的前腿高高扬起,他拔剑大喊:“凡临阵退缩,斩!凡临阵弃甲,夷九族!”
呼木藤哉在齐云哈尔还是行长时就随着他到处征战。这些年也算的上是战功卓越,曾重创过陇右王严的铁骑,歼灭过鲜卑巫还延的金羌王骑。但不得不承认,黑骑军的确是他见过最为精锐的骑兵,漫天黄沙中隐现的血色双瞳,哪怕隔着数百米也让他感到心寒。
但骑兵交锋战的就是那股锐不可当的气势!以区区八百长戟士去阻拦数千骑兵?他还没天真到那个地步。他要的只是黑骑军气势上一霎那的停顿,在黑骑军冲锋速度达到顶峰的那一瞬,用八百盾士的命去强行将其斩断。那时,他将领着剩下七千两百名士兵向着黑骑军冲杀过去。作为将领,他早已知晓他此刻的命运。不是每一个将领都能活着享受战后的太平盛世,这世上没有谁的孩子该死,也没有谁的孩子不该死。作为将军,他对信任他的将士怀有愧疚。但即为军士,那么也许在许多年前命运的骰子就早已注定了结局。
城下八千,皆为死士!
唯一让呼木藤哉不安的是,黑骑军并没像常规骑兵那样在冲锋时奋力嘶吼,他们太过安静,安静的让人害怕。但此时他已没有时间犹豫,他将化八百甲士为刃,以身后七千两百名士卒为柄,他要这把刀直插入黑骑军的心脏,将其搅碎,给陵关城内的守军带来生的希望。
陵关城外的百里荒野上,草木凋零,稻田里秋收留下的秸杆已被大雪掩埋,在皑皑大地上徒留下些许泛黄的痕迹。田园沟壑间,小溪涓涓东流,河岸两侧残留绿意的杂草还未凋零,正朝着向阳处努力伸展腰肢,妄图将阳光拥入怀中。溪流上方倒悬的槐树枝干早已不再葱茂,留下交错的枝芽。主干上,去年啄木鸟留下的沟壕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黝黑的树洞。树洞门口的毛刺光滑,里面堆满了枯叶。如果透过枯叶缝隙往里看,能发现树洞中蜷缩着一只酣睡的松鼠。对于它来说,今年应该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年头,狭小的空间里堆满了坚果,细软的松丝上,它嘴角微鼓,想必正做着甜美的好梦。这一切是那么安静祥和,谁也不曾打扰到谁。对于老槐树来说,一切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于它而言,四季变迁,太阳东升西落都只是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待到春天到来,一切都还会回到原样,田野间会再次出现忙碌的身影,而它的可爱邻居依旧会忙着在林间穿梭,搜寻着散落的果核。当太阳再次落山,那个喜欢靠着它看书的牧童会在“宝儿!宝儿!回家恰饭喽”的呼身中,小心翼翼将书本卷挂到牛角上,在橘黄色的霞光中,紧赶慢赶地朝着那缕炊烟走去。当第二天破晓,太阳再次升起,那具瘦小身躯会在朝雾中,伴着清晨的雨露,深一步,浅一步,朝着它缓缓走来!
溪流旁,一只灰色田鼠正低头嗅着稻农遗留麦粒的气息,它在杂草间小心穿梭,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声。它顺着溪流慢慢地朝源头爬去。在它记忆中,那里可以找到美味的食物。但突然间一只极北蝰从洞中窜出,将它拖了进去。等待许久,都没能看到它跑出来的身影。很快田野又再一次恢复了宁静,只是这次换了个声音。
“嘤!嘤!嘤!”盘旋在半空的乌头雕挥振长达两米的羽翼,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它朝着陵关方向俯冲下去,宽大的羽翼穿过云层,像利刃从奶油中划过,留下两道光滑的裂隙,在微风下的云卷云舒中久久不曾消融。
此时,黑骑军距离盾阵仅有五十米了。老李头拍了拍老伙伴的脖颈,将头埋入它的鬃毛中。这是他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他相信亲吻战马的额头能为它注入勇气,而这股勇气将带着它冲进敌人的腹地。
何为骑军?
当马蹄轰鸣声隆隆响起,手中刀刃将永不停歇,敌人哀嚎扭曲的身体必将在钢铁洪流下被生生踏碎。
至于何时方休?
至死,方休!
数千黑骑军在距盾阵十米左右同时将鞍间佩刀拔出,刀背与铁甲刮蹭出金属的撕裂声。为首的歸雁营主将喀耶齐纳将大纛扛在肩上,踩着盾阵,纵马跃起。他将手中长枪朝前刺出,直接贯穿了抵挡在其身前的士兵的头颅。
喀耶齐纳将大纛高高举起,怒吼道:“黑骑军!!!”
霎时间,陷阵的数千黑骑军喊道:“愿死战!!!”
突如其来的巨大碰撞声在盾阵炸开,与冲刺前的安静相比,此刻的黑骑军就像一条围着猎物观察许久的毒蛇,在这一刻终于张开了它的血盆大口。黑马,黑甲,黑刀,一切变化在城下守军的眼中看来是那样迅猛,原本紧密的盾阵顿时间完全溃散。一人高的战马径直跃起,直接踏着盾牌向前冲锋,盾牌下的士兵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就被后面紧接着的骑兵碾过。八百人组成的盾阵如决堤般迅速溃散。黑骑军就像闯入羊群的狼,驱赶着他们朝陵关城跑去。在八百盾士的耳中,世界好像变的安静,在他们身后伙伴们被刀刃砍翻的哀嚎声好像愈发地稀疏,逐渐归于宁静。
瞬息间发生的这一切完全出乎了呼木藤哉的意料,他没想到八百盾甲兵在那股黑色洪流面前竟然如此脆弱,连短暂的阻滞都做不到。
“弓箭手!起弓!”呼木藤哉对着身后大喊。
“可是将军…那里面还有我们的人呀!”呼木藤哉身后的副将不断擦拭额头冒出的汗珠,对于将军的命令他不知如何执行。两军对垒,临阵射杀己方士卒是兵家大忌,这样做会导致士气大落。
“他们已经不是士兵了。”呼木藤哉死死盯着前方,握紧佩刀的手不住打颤,在他眼中,败逃的已经不是士兵,那是瘟疫。如果任由他们跑过来,先不说这会放纵黑骑军继续靠近,更恐怖的是,一旦他们逃回这边,那股畏惧的情绪会迅速在军队蔓延,剩下的七千士兵将在那股洪流的面前溃不成军。
“弓箭手!放箭!放箭!”发令台上,副将将令旗高高挥动。
霎时间,漫天的箭雨朝着黑骑军泼洒而去。一波波箭雨不间断的挥洒,带着凹槽的箭头在空气中摩擦出咻咻的声响,甲士,骑兵,在箭雨地无差别攻击下谁也分不清哪边倒下的人更多。运气好的被一箭射穿头颅,运气不好的被射中四肢后,硬拖着身躯在泥泞中爬行,随后被紧接着的黑骑军一刀了结了性命。
陵关平原上尸横遍野,黑色的泥土被鲜血染红,人体的内脏、四肢随意散落着,尸海般的田野上发出痛苦的哀嚎,被利箭钉在泥土上的人挣扎着想将箭头扯出,疼得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喊,少数几个没有被剑雨波及到的,在断臂残肢中一拐一拐地朝着陵关城下跑去。
在盾阵被完全冲溃后,箭雨之下,位于前锋的歸雁营开始逐渐向两侧靠拢。接下来他们将慢慢撤出战场。歸雁,即归雁。在凭借无可抵挡的锐势冲破敌军防线后,他们会逐渐靠向两翼,为身后的黑骑军让出道路。他们将退出战场,整顿休息,等待战局的转变。当主道逐渐清空,此时是狻猊营的战场。迎着剑雨,狻猊营再次加快了速度,相比于歸雁营的重装重甲,狻猊营人与马只保留了必要的防护,其余的都以轻装代之。陵关城下,随着一轮又一轮的箭雨泼洒,或是战马,又亦或是士兵,俱接连倒下,但狻猊营的冲锋势头从未停滞。
片刻后,狻猊营终于与城下七千守军相撞。一时间黑红相互融和,宛如墨水滴入大染缸,晕染成一片。
老李头首当其冲杀入军阵,一手腰刀耍的宛若游蛇,刀锋每一次挑起就有一颗后金蛮子的头颅滚落。
“渍渍渍!老李头老当益壮呀!”紧随其后的乌尔沙泰和巫术拙打笑道。
“别搁这和老子嘻嘻哈哈的,想死是吗?还不滚远点。”面对他们的嬉笑,老李头不以为意。这是战场不是在营中,一个不留神就可能栽在这里。况且想当年军内教武,他老李头那一手腰刀可是赢得满堂喝彩,连大将军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当然,这一切老李头从来没有和他们吹嘘过。
乌尔沙泰和巫术浊将刀鞘抛向对方后就以老李头为中点散开。老李头曾说,围狩前交换刀鞘是一种约定,是一种活着回来将刀鞘交还的承诺。在黑骑军,每个营有每个营的规矩,歸雁营的归雁,狻猊营的围狩,鲮鲤营的开山,狐獴营的远眺等。冲锋结束后,狻猊营的每个小队会以队长为中心相互散开,此时他们会以小队为单位切割敌军,防止被敌军围歼的同时将战场切割成一个外展的口袋,为后续黑骑军地前进扫平障碍。
“阿玛,我想我知道了。”
陵关城上,齐云哈尔看着此刻城下的厮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黑骑军无论攻城还是野战均能独步天下。相比于其他的军队,黑骑军靠的不是令旗的调动,而是各营的配合,各司其职,悍不畏死。望着远处山丘上的那抹白色,齐云哈尔不禁有些嫉妒。“这就是惊世名将吗?”
陵关城下,狻猊营一步步地蚕食城下的守军,在黑骑军的阵线推进下,最外围的防线不断收缩。呼木藤哉坐在马背上,神情有些恍惚。在他身旁,副将和数十名亲卫把他围住,不停朝着不远处的黑骑军拉动弓弦。
“将军!将军!黑骑军就要冲过来了!”副将一边瞄准敌军,一边侧身呼喊呼木藤哉。他身前不远处,一具具的陵关守军像秋天稻农镰刀下的小麦一样,接连倒下。
呼木藤哉盯着不远处的黑骑军,双眼目光呆滞。他低头抚摸着腰间的佩刀,一遍又一遍。在他身旁,副将和亲卫们不断朝他呼喊。
“佑齐呀,你说后世的史官们会怎么记载我呢?”呼木藤哉扭头看向副将。头盔上的雉翎顺着盔缘滑落,遮住他的眼睛。
“将军……”名为帕扎提佑齐的男人不解地看着将军。在他眼中将军从来是个粗犷的草原儿郎,哪怕天塌下来,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头点地的芝麻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