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月影映到水洼里,雨滴落下扭曲着影子。宫外火光通亮,处处竖着篝火和火把,吟唱声通天遍地。
热闹不属于这片区域,阿尔贝也只觉着外面嘈杂。
“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宫外现在应该摆着许多小摊,好吃得很。”
“没兴趣。”
“你到底对啥有兴趣?”
“葬礼。”
“你真是忒怪哩。”
“嗯。”
“唉,看你也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讲个故事给你?”
“可以。”
于是那个故事便如此被娓娓道来,阿尔贝听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毕竟她总还是在遐想那曲舞。
“这故事好扯。”
“这么说可不好,你对神明没有半点敬畏之心吗?”
“有吧,世界还得由神明来创造。”
“万一世界其实是人创造的呢?”
“那人就成神吧。”
“你还挺豁达。”
“但人不是神,世界早在人之前就有了,所以绝对有神。”
“是吧,所以幸福也是必然,你得承认这个事实并多笑笑。”
“嗯,可能吧。”
即使听初未感到特别,这话也还是沉积在她心里,直至那日的远行,她坐着鹿车回看自己或不再能回的故乡,送行的人,除了祖罗祝,没有一个在真挚祝福她。阿尔贝被选定为质子到将此消息传达给她本人,不过隔了5天,而她知道消息与她踏上路程,也只隔了10天。乌弥苏那么多孩子间为难,在她没想到阿尔贝这个人选时,她看着众儿女的脸焦头烂额。阿尔贝的出现无疑就是她的救赎,割舍了阿尔贝,她更是感到解脱,也认为这将大大改善其他儿女不善言辞与交际的毛病。于是,阿尔贝就这样被赶上车。而在临走前几天,乌弥苏向格雷特国王写信时,她终于想起阿尔贝没有名也没有姓,无奈之下,她带着歉意为她匆忙取了“阿尔贝”的名,姓为了象征身份则直接沿用她的。
“我有名字了。”
“你没名字的吗原来。”
“以后就叫我阿尔贝。”
“阿尔贝......有什么蕴意吗?”
“不知道,那些大人们给我取的。”
“大人......你啥时候改改你这说话的习惯,也都快30来岁了,还像个小孩子一般。”
“我尽量。”
“那就好咯。”祖罗祝意料不到,这竟会成为她们之间难得的对话。当阿尔贝的公主身份被公之于众时,她简直要惊掉下巴,她本想去找阿尔贝确认,但早已来不及,阿尔贝登上了车,就要远行。
祖罗祝挥着手,向她说:“再见。”
滚轮声远去,祖罗祝还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而乌弥苏则立即转身走了。
然而她所关心孩子们,其精神的病状随着阿尔贝的远去变得愈发严重,渐渐地,这一整个家族变得鸦雀无声,只留下抬眼照面,所有人心底的某样浑然的品质,都仿佛被彻底丢失了。他们眼神无一不变成孤独的凝视,眼底空泛出无底的空洞,阿尔贝也不例外,她一来到格雷特,立马被那异国的风景与繁华冲昏了头脑,记忆中的那一大片的风景全然模糊了,所有的传统舞蹈与柔情在格雷特的风情与激烈的舞步前寂灭,异国的文字,异国的文化,让她逐渐忘却了故乡是个什么模样,仿佛曾经活在阿提拉的日子都只是一场幻梦,她参与在贵族们的宴会当中,天然孤僻的性格转变为更加僵硬的自我孤立,这种孤立并不是说她孤立了自己与他人,而是现在把过去孤立,而她夹在这其中迷失着,像个木偶一般被迫接受着改造,除了额头上的鹿角和身后的尾巴,她已然要变得不再是阿提拉人。
这些改变与冲击颇使她痛苦,她从未厌恶过在阿提拉生活的每一天,即使在旁人看来,她的过去苦不堪言,但她也从未想埋怨这一切,毕竟那些与祖罗祝无所事事的每一天,儿时见过的每一处色彩与景色,对她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人生。可现如今,她的内心通告她必须做个了解,她这会儿第一次感到人生的绝望,即使在格雷特皇宫的岁月她享受到了此前未享受过的奢华,她也不因此而真心愉悦,反倒每每见证了欢愉,绝望的色彩就更加深一层。
这时的她迫切需要一个信念,祖罗祝所讲的那个故事便派上了用场。正是一个夜晚,格雷特下起大雨,雨声大到一切声音都接近湮灭,阿尔贝无论怎么大喘气,怎样叫喊都听不到一点自己的声音,她越来越感到自己的存在变得飘渺,担心下一刻自己就会消散。这份惊心促成了另一个幻想的诞生,她开始幻想自己便是那个垂死的婴儿,被抱着去见鲁满。下一刻,她的耳边回响起祖罗祝的轻语:
“你是幸福的,鲁满不惜用谎言都要救活你的孩子,使你幸福,无论这事实你知晓与否,你都清楚鲁满深爱你,不惜编织庞大的谎言让你幸福了不是?”
这话点醒了迄今为止处处碰壁的她。她似乎抓住了一个不可言状,或说没有实体的对象,这对象在她每每对这世界绝望之时就会增生出来,更恰当的说:她的观念与当前的现实不合,或过去只得屈从于当下现实的时候,这东西就会出现给她当头一击。而这对象的出现,往往令她无比珍惜自己的存在,好像正是这虚无飘渺的东西存在,才连结了她与这世界,让她能清楚意识到自己。只是她意识这东西时,内心无比难耐恶心,简直全身都在作呕,毕竟连结着世界与人这一伟大重任的媒介,竟只产生于令人伤神黯淡之刻,难道说明白活着本身就不得经历苦难吗?这于阿尔贝而言算不上一个好答案,然而越是这不愿便使她越焦虑,焦虑之中自己的形象便越得到反复确认,而她也得到从前未有清晰感。
这一对象,不正如神明一般?看不见抓不着,却连结着懵懂的人类与这个硕大的世界,可倘若如此一想,围绕在神明周围的,竟都是些不尽如人意的恶心事,这说给任何一个阿提拉人说,绝对会被视为亵渎,而阿尔贝却在这思维中发现了别样的东西。
一天格雷特窗外难得飘雪,宫内欢笑与乐声一片,阿尔贝形式性参加完宴会便早早回屋。她近来失眠严重,夜不能寐。
靠在窗边,看着热闹非凡的外面,身体内孤寂的悲鸣又开始了,她裹紧上衣。
偶然间,她瞥见一根木柱被风吹倒,倒下的样子何其无力,阿尔贝终于是看到这腐朽的木柱倒下了。这没什么大不了,可阿尔贝那独特的感性却硬是从这事件里解读出意义非凡的东西。
不过几日,皇宫内下上慌乱,拼命找着她的下落。殊不知阿尔贝为了避人耳目,甘愿砍断额头上的角,用木炭给半张脸打上了烧痕。
“你头上角不还在吗?”
安格诺颇不相信阿尔贝所言的真相,显得只把这话当了玩笑话一般不停嘴吃着肉干。
“长回来了而已。”
“真的?”
“你大可摸一摸,刚长出来的角会比较软。”
“算了算了,我信。”安格诺吞下最后一口肉干。
“那之后呢?格雷特那些人不得找阿提拉的贵族麻烦。”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似乎又遣了个质子去。”
“这玩意有这么重要?”
“谁知道呢。”
“所以,你那天到底怎么想?最后竟决定逃出来。”
“并没有多想。只是觉得,要是这世界被这么一个神明创造,那也必然有其道理,既然如此,比起整日不明不白失措地活着,还不如活在这痛苦里时刻清楚自己活于此世。我想,祖罗祝所讲所谓必然的幸福,也不过是如此简明的道理:神明要你如此在苦难了解自己,那么跨越苦难后的自我升华也正是神明降下苦难的本质——施予勇猛辉煌者的幸福,而当自己跨出挑战的苦难的那一步时,这幸福也就是必然的了。”
“这话讲出来!你看过不少书吧。”
“也就在格雷特的那几年看过。”
“哦哦哦,那你现在,有想过回故乡看一眼吗?”
“我回去也是徒增他们的烦恼。我对故乡思念之情,以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也能得到慰藉。”
“啊,确实很有阿提拉人生活方式的特点。”
“时间不早了,你赶快去睡吧。”
“啊,行。”
今日是月圆之夜,阿尔贝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想起多年前自己逃出宫殿的那个晚上,那时也是月圆之夜,而如今回想,自己当初对母亲的死就没有一丝悲伤吗?这个答案多半早已沉入那夜萤火虫的荧光深处,罢了罢了,她也不再想计较此事,毕竟不论对母亲的感情如何,她都确信自己不会忘记她,即使她从未得到她的爱,但取名的那个午后,她相信乌弥苏落下的泪是真诚的,哪怕只有歉意,阿尔贝也决心绝不忘怀她。
时至今日,阿尔贝也不再遐想那日的黄花与祭司,也承认父亲实实在在在地死了,那些个父亲拉着年幼自己小手的日子,也确确实实成为了过去。
即使目前心中尚有未能排解的孤独,也只能随它继续待在心里了,至少目前,阿尔贝清楚这一生到底该不该过活。
烟丝燃完,吐出最后一口烟,阿尔贝收起烟杆回帐篷里去了。
......
......
我不能断定用这些字能否概况她的一生,我毕竟不是阿尔贝,她一生中体会的孤独,在那大时代中跌宕的一生,到底会感受到些什么,也不是我的文字能描述出来的,或许比起我,看这些字的你更有发言权。
只是阿尔贝的人生观着实有趣,若说是坚韧,更像是与一切不合意的商谈,各方拧在一起,安慰活着却又不堪于屈服。
今日上坟后,我的心情尚有点悲伤,或许多少影响到了所写的文章。不过,所谓文章也就是这种东西吧?